【靖苏】悲欢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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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时,萧景琰就起了身。其实他早已醒了许久,不过是贪恋枕边的温度,少有地懒怠起来罢了。

梅长苏还闭着眼,呼吸声平稳清浅,帐外烛光昏暗,乌黑的长发散在他的脸侧,使那眉目怎么也看不清晰。萧景琰俯过身去,指尖轻轻拨开几缕发丝,心口一热,想吻一吻他的侧脸,又怕莽莽撞撞地吵醒了他,犹豫片刻,还是替他拉高锦被,轻手慢脚地下了床。

秋日的早上是很有些冷意的,他看了看屋内的几个火盆,正想着要不要再叫人来加两个上来,就听到了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怎么起来了,睡醒了吗?是不是觉得冷?”

他连忙站起身来想去扶他,对方只是冲他摆了摆手。

“不碍事,你坐着。”

梅长苏穿着件白色的中衣,刚掀开被子就吸了口气,顺手扯过扔在榻边的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一手拢一拢睡得凌乱的长发,一手撑着床沿,站了起来。萧景琰盯着他,发现他身上披着的衣服正是自己昨日所穿,想是前一晚脱得匆忙,甩手丢下后就没再注意……

两人对视几秒,萧景琰干咳一声,移开了目光。

 

侍者刚刚走上前来,看着眼前情景,竟不知如何应对,只摆正铜镜,垂首躬身立在一旁,也不抬眼,只小声问:“陛下,现在可要梳洗更衣了吗?”

萧景琰瞧见薄薄的天光已透过窗子投进屋内,心知今日已比平常贪睡许久,不适宜再磨蹭了,就冲他点点头,回身牵过梅长苏的手想扶他回去接着休息,却被掌心冰凉的温度吓了一跳。

“手怎么这么冷?”他说着,将对方一双手都捂进自己手掌里,又扭头对侍者道,“别愣着,再添两个火盆来。”

侍者诺诺应了下去,梅长苏轻笑,抽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道:“手凉罢了,身上不觉得冷,再加反而要热了。”

那人听得糊涂,又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陛下的脸色,摸不准这火盆加还是不加。萧景琰叹了口气,握一把梅长苏的手,说:“你先回去歇着吧,还早,别身子刚好点就累坏了自己。”

“醒都醒了,再睡也睡不着。”他低声说,反手握住萧景琰温热的手指,遣退了侍者。

“那也去歇着,”萧景琰说着,笑了笑,伸手自己取了梳子过来,“你瞧瞧你,张口就让人家下去,让朕连个梳头的人都没有,朕这个皇帝当得好不可怜。”

 

“瞧你说的,”梅长苏轻笑一声,拿过他手中的梳子,“我来。”

他白玉般的手指匀亭而修长,带着微微的凉意,温柔地拢起他的长发。

 

铜镜难解痴缠意,只道对影成双人。

 

 

 

“只是受了寒,按时服药,好好休息,别瞎想些有的没的,过几日便能好了。”

 

晏大夫板着脸收拾药箱,目光瞥了一眼睡得昏昏沉沉的梅长苏,又扫过满脸忧虑的皇帝陛下,只觉头疼得很。

所以说,闲得没事出门看什么雪赏什么梅,本来就病秧子一个,虽说近日来略有好转,但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不是作死吗?他心里忿忿的,另一位也是,正值年末,杂事繁多,日夜操劳政务还忙不过来,一下朝先往苏宅跑像什么话。

 

萧景琰眼底沉沉的一片乌青,正守在梅长苏床边,心中自责不已。前日本来黄昏时分瞧见雪霁天晴,梅红霞艳,两人皆是贪看一时好景,便想着出门走走。谁知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空中又飘起了雪,萧景琰一边怪自己粗疏,竟连伞都忘了备上一把,一边解下大氅给梅长苏披上,生怕他着凉。这么一路匆匆回到苏宅,晏大夫一看到冻得脸色青白的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好发作,只是气哼哼地给梅长苏切脉取药。苏宅众人也是前前后后忙着烧水煎药点一个又一个火盆,萧景琰不怎么会做这些服侍人的活儿,也没人敢叫当今天子亲自动手,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往梅长苏床边一坐,刚开始还能说上几句话,后来梅长苏体温渐高,服了药后很快就睡了过去,他除了干着急之外也无计可施。

 

如今,烧是退了,面色看着也正常,可萧景琰就是放不下心。

他实在是怕了。

 

途中,梅长苏醒过几次,每次见到他都要他赶快回宫去,没事少往苏宅跑。他嘴上应着,却还是一得空就来看他。夜里烛火昏昏,暗影疏动,萧景琰就守在一旁,看他熟睡,心里除了对他身体的担忧之外,也有一份满足。

 

今日,他已在此坐了近两个时辰,想起午后还约了朝中臣子商谈政务,不轻私情,但重国事,他虽有不舍,却也不得不先行离开。

晏大夫正在门口翻阅医书,见他出来便要行礼。萧景琰抬一抬手拦住了,反手放下门帘,生怕冷风吹进屋内,望着面前长者,犹豫再三,才轻声问道:

“他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晏大夫本还想着说些严重的吓一吓他,好让陛下能管管那位梅宗主叫自己省点心。不过……他哼了一声,应道:“现在并无大碍,”他又瞟一眼萧景琰略显疲惫的面色,“不过陛下若是长久这样下去,怕是活不到他死的那天了。”

 

 

 

窗外夜风漫过窗棂,漆黑的夜色中一丝月光也无。屋内倒是灯火摇曳,暖意融融。

梅长苏刚刚从廊州归来,分别数日,萧景琰心里想念,一见他自然无比欢喜。两人相对而坐,以茶代酒,嘴里闲聊些常日里不痛不痒的琐碎小事,气氛无比宁静祥和,令人心安。

蓦地,萧景琰像是想起了些事,匆匆放下手中杯盏,身形闪到屏风之后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搬着个看上去颇为贵重的楠木箱子走了出来,一把黄铜大锁沉甸甸地挂在那上面,不知锁起了怎样的往事。

“前些日子,他们回靖王府收拾旧物时,发现的这个,”他垂着眼,手指在雕刻精美的花纹上细细摩挲,“我已多年未曾打开了,本来怕你看了伤心,想收起来,但一见到你,总觉得还是给你瞧一瞧才能心安。毕竟……毕竟是你的东西,我又有什么权力处置呢。”

他声线低哑,目光深深,摸出一把钥匙来,递到梅长苏眼前。

梅长苏明白是昔日旧物,心底一滞,接过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盖。

乍一眼望去,像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梅长苏轻轻吸气,认出全是林殊出征梅岭前放在屋中的爱物,林府事出之后就被抄了个一干二净,他抬头,征询的目光望向萧景琰,像是在询问他从哪里寻来的这些物事。

“官兵们粗手笨脚,又不识得贵重东西,见了金银玉器才知道拿,看见旁的,只当是些闲杂玩意儿,要么砸了,要么随手丢了。我回金陵后,曾悄悄去过一趟,他们不要的许多东西,倒还是极宝贵的,我就……一并捡了回来,一直收着。”

他侧过脸,掌心覆上梅长苏紧紧扣着箱沿的手指,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视线一转,见他正怔怔地盯着一束卷轴发愣,便伸手取了出来。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徐徐展开的是一副画作,一副时间久远、纸面泛黄的画作。

 

长空蔚蓝,万里无云。少年时的林殊与萧景琰,驾着骏马、猎装迎风,一个笑意张狂,一个凝眸远方,当真是意气风发、好不快活。

 

那么灿烂而又遥远的往事,萧景琰依然记在心里。十五年了,他心里有个地方麻麻地痛起来,十五年了。他仿佛又看到林殊,那个目光灼灼、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在城门前将马头一转,眨眨眼睛,冲他笑得明亮。

“路上小心啊,水牛!等你从东海回来,我说不定已和父帅将大渝杀个片甲不留,回京领赏了!”

他说“领赏”,自然都是玩笑话。他的小殊,对待金银财物、高位豪权向来是一笑置之、视如芥土。林殊爱的是战场上往来如风的潇洒快意,是凛凛北风下长刀一掷直取敌将头颅,是朱弓射雁,骏马疾行……

他闭上眼睛。

那次林殊来为他送行,两人只寥寥说了几句,本想以后书信往来,然而等他寄出第二封回信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他眼眶一热,不想梅长苏看到,连忙转过脸去掩饰,待心绪稍稍平稳几分后再调过来,却正巧看到对方怔忡地盯着那画面,一滴眼泪轻轻砸在宣纸上。

“小殊……”

他伸过手臂,揽住他单薄的臂膀,梅长苏只是浅浅吸了口气,指腹匆忙地将那水迹抹去。

萧景琰靠过去,将他的手拢进掌心里。他反手回握,喃喃道:“是副好画,留着吧。”

 

他们又零零散散聊了些别的,皆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处伤口。几多往事,如此笑口谈来,倒也都显得云淡风轻,可当初亲历时,又有哪个不是肝肠寸断,淋淋漓漓一身的血。

“这便要走了吗?”萧景琰看着他起身,收回了原本伸出想要相扶的手,帮他取来了氅衣,“夜里冷,我去叫人拿宫里的白裘来,那个暖和,你若冷了便穿着……”

梅长苏笑了笑,冲他摆了摆手:“不必了,原本这几日就没那么冷,我也还没到连衣服都穿不起的地步。”

萧景琰有些讷讷的,看他身形单薄,总不放心,若总上手去扶,又怕伤了林殊那份心性,踌躇之间,反倒是梅长苏先牵过了他的手。

到底是什么心思都瞒不住他,梅长苏的手掌握惯了书卷纸笔,没有那许多的茧子,肌肤触手温润,萧景琰心里乱乱的,一瞬生出了些不该有的绮念,脚步一晃,就碰倒了门边立着的东西。

“这是……”

梅长苏自言自语了一句,弯腰细细端详那物事,微微一愣。

萧景琰低头一看,慌忙捡了起来,握在手中,心里低叹。

一柄长剑,样式有些旧了,保养的却还好。是萧景琰年少时不记得从哪收来的礼品,林殊看着喜欢,两人约好次年春猎赛马,若是林殊赢了,萧景琰便送给他。

其实不用管什么输赢,林殊想要的,萧景琰哪有不乐意给的道理?

 

“你还喜欢的话,就带回去。”

萧景琰看着对方沉默半晌,怕再勾起陈年往事败了他心情,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只好轻声道。

“你留着,我就算了。”梅长苏弯了弯唇角,苍白的手指在剑鞘上轻轻拂过,声音清浅,恍若呓语。

“与我客气什么?我去叫人包好,你这就顺路带回苏宅吧。”萧景琰说着,真的拔腿就要往门外走,梅长苏拽住他,摇了摇头:“我早拿不动了,要它有何用。”

静默良久,萧景琰抬手擦了擦眼睛,低声道:“是我总不会说话,平白又惹你难过。”

梅长苏轻笑,伸手抚了抚他泛红的眼角。

“我不难过,难过的是太子殿下才对吧。”

他指尖温凉,动作轻缓。萧景琰心里一动,干脆豁出去了,一把抓住他清瘦的手腕,声音哑哑的:“今晚……”他犹豫了一下,“今晚……别走了。”

 

 

 

雪白的宣纸铺展开来,萧景琰轻轻咬唇,笔尖饱蘸了墨汁,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北境战事告捷后,梅长苏回到廊州,已有三月了。

走时尚是寒冬,如今金陵城已春暖花开,生机盎然。萧景琰这个太子之位坐得稳固,长日里批阅奏折,处理朝政,波澜起伏的生活一下子清静下来,他却反而不自在。

大概还是因为少了个人吧。

他与梅长苏常常书信往来,长的时候洋洋洒洒好几页,短的时候寥寥数行,就像曾经与林殊那样,不拘礼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无忧无虑,端的是一份少年心性,逍遥自在。

萧景琰心里想他,又苦于不善表达,提笔又落下,反反复复,想说的话分明堆成小山,然而一落到纸上,心中千言万语也写不出一句相思。

所以梅长苏几日后在廊州收到的信便是薄薄一张纸,上面可怜兮兮的几个字,惹得他轻笑,又叹息。

 

「一别数日,不知可否安好。近日政事繁忙,觉浅梦多,辗转反侧间,唯梦闲人不梦君。鸿雁千里,无以寄相思。」

要是林殊收到这样的信件,必得好好嘲笑他一番不可。

 

 

萧景琰也很快就收到了回信,同样简短的内容,却惹得他红了眼眶。

 

「萧景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莫不是怕写不好被夫子打手心,故意要弄的如此文绉绉不成!」

 

他盯着信纸看了又看,唇畔浮起一抹笑容。随即,薄薄的湿气又在眼底积聚起来。他抬手拿笔,浓黑的墨汁落在纸面上,淡淡的氤氲开一圈颜色。

 

「我很想你。」

 

 

 

梅长苏倚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背后垫了几个软枕好靠得舒服些。身旁烛火明亮,他的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从书页上扫过,时不时瞥向一旁忙个不停的人。

唯恐他看不清似的,那家伙又点了根蜡烛放过来,也不说话,扭身默默往瓷杯里放了茶叶,倒了热水,试了试温度,确定不太烫后拿了过来。

他伸手去接,萧景琰却顿了顿,执意一路送到他唇边,好像是怕烫到他一样。

梅长苏有些恼了,紧绷着唇角,总是不甘被人如此小心呵护地对待,他伸手想把茶杯夺过来,奈何萧景琰不撒手,杯里的水倒得满,这么一晃荡间就洒了两人一身。萧景琰吸了口气,连忙转身取了块干净的白布巾来在凉水里浸了又浸,想问问对方哪里烫到了,看到他略带怒色的面容后又退缩了一下,怕又像刚才那样伤了他自尊,却更紧张他的伤处,只好轻声道:“我……我不是……你……先拿这敷一敷……”

梅长苏压根儿没烫着,那水一洒萧景琰几乎整个人扑过来挡着怕浇到他身上,他少见对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还是软了一软,没好气地一把拽过萧景琰的手臂看着那烫红的一片:“疼不疼啊?”

萧景琰见他没事,心里松了口气,干脆就着这个动作把他搂进臂弯里,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低低唤了一句:“小殊……”然后顿觉怀中的身体一僵,他连忙抱得更紧了些。梅长苏抬起胳膊手肘朝外在两人之间挡开一段距离,一双眼睛瞪着他,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殿下请放手吧。”

“殿什么下,”萧景琰稍稍放松了一点手臂上的力道,与他额头相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梅长苏动作一滞,不咸不淡地答道:“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叫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满朝文武府中众人难道有一个是不知道殿下名讳的吗?怎么不见他们一口一个‘景琰’叫得亲切呢?”

“你又如何与他们一样,”萧景琰叹了口气,垂头亲吻他眼角的伤疤,“我听见你叫我名字,心里便欢喜。你就权当是哄我开心,好不好?”

要论起倔来,谁能比得过萧景琰。梅长苏无奈,抬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别的不见有甚么长进,这牛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收手后见他还盯着自己不放,梅长苏淡淡笑了一笑。

 

“景琰……”

 

 

 

高潮后的余韵绵长而甜美,萧景琰揽着梅长苏的手臂紧了紧,感到谋士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窝,身体还在轻微地颤抖着,刻意压制的喘息声在一时寂静的屋内清晰可闻,尾音比起平日里的清冷沉静更多了些柔软的意味。他垂头,吻了吻他方才在情欲中烧红的眼角。

勾人心魄。

这么依偎了片刻,萧景琰才慢慢松开手起了身,扯过被子来把他整个人裹进去,然后抬腿下了床。

 

浴桶内热气蒸腾,梅长苏抿了抿唇,披着衣服起身,萧景琰看到他眉眼中流露出疲态,心里不由责怪自己关键时刻情难自制,忽略了对方的身体状况,张嘴想说什么却是先红了脸,只能迎上前去,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帮你……”

梅长苏垂下目光,撑着床榻站起来,轻轻避开了对方扶过来的手,“不劳烦殿下。”

萧景琰咬了咬唇,还是上前执意搀扶他,洁白衣袍一晃而过间,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白皙的颈间几抹刺眼的红痕与腰侧淡淡的淤青,想是方才耳鬓厮磨情到浓时,手下多用了几分力气,不由有些窘迫,心中愧疚羞赧,低语道:“是我行事鲁莽,不慎伤了先生。”

“这算什么伤,殿下莫挂在心上。”他不看萧景琰,只侧过头去,耳畔一红,语气依旧是毫不在意的,嗓音低哑,“殿下可否先回避一下?”

“不,你一个人……可怎么……”他张口结舌说不清楚话,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还是我……”

 

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

他倚着门,也不想去别处,指尖掐着掌心,心中悸动得古怪。他是如何与这位谋士一步步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况的,他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心里在意他在意得出奇,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屋内有隐隐约约的水声传来,他心跳如鼓,满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脸颊也开始发烫,连忙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企图将那些念头驱逐干净。

雪花扑在脸上打断了他燥热的思绪,他又呆立了许久,直到听见屋里轻轻的咳嗽声,才犹豫地敲了敲门。

“殿下一直在外面吗?……苏某无碍,请尽快回府吧。”

 

想回府也得先进屋啊。萧景琰第一次对这个密道的位置无比满意,他轻手轻脚推开了门又迅速回身关上,见到梅长苏刚刚系好衣带,连忙上前,不顾他的推阻扶他躺下,又细细地掖好了被子,在他榻边坐下,一时沉默。

“已入夜了,殿下还请尽快回府。”梅长苏闭了闭眼,再次重复道。

 

摆明了是赶人呢。萧景琰淡淡应了一句,心里舍不得,还是起身入了密道。密道里阴冷,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心里总别扭得很,脚下步伐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他踯躅着,停步愣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折返。

 

来打开暗门的是黎纲,他见了萧景琰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转身拿了梅长苏面前刚喝净的药碗,就告退了。梅长苏看到他,神色有些讶异,却也没过多的表现出来,只是慢慢坐正了身子,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只是想,夜深了,我此时回去反而扰人清静。”萧景琰不想走,又找不到好理由,干脆信口胡说。

梅长苏轻嗤一声,眼里总算有了些笑影:“扰何人清静?您是皇子,身份尊贵,说这个可不是讨人笑话?”

 

萧景琰垂眸看着他,哑声道:“若能逗你笑笑,也是好的。”

 

气氛一下子又静下来,梅长苏抿了唇不说话,白皙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被角,过了一会儿又慢慢缩回袖口里。“殿下想留下休息的话,苏某让人去收拾间客房吧。”

萧景琰看他有些疲惫,扶他躺下后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儿待着,你快睡吧,不用管我。”

 

 

 

睡不着。萧景琰抱着被子坐起身来。这夜晚怎么如此的漫长,长得他仿佛一辈子也无法走完。

烛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摇摇曳曳的惹人心烦。

他吹熄蜡烛,重又躺下。思绪在一室黑暗里辗转颠倒,或许是近日里疲累过度的缘故,这一次,他竟慢慢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他睁开眼睛时,还躺在自己的卧房里,却不知道有哪里来的光,晃晃荡荡照的人心中不安。他手肘撑床支起身子,正想掐自己一把,就被一双不知哪来的手捧住了脸。

萧景琰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身体往后蹭了蹭想躲开那双冰凉的手,却为随之而来的事情僵住了动作。

“景琰……”

他思维一滞,大脑里“嗡”的一声一片混乱,猛地抓住那双伸过来的手。

“小殊?小殊!”

那双手冷得像冰,僵硬无比,从他脸侧一点一点滑下去,林殊的脸庞在诡异的光亮中向他靠近,嘴唇颤抖,满脸淋漓的鲜血,唯有一双眼睛还明亮如初,却混杂着恐惧与无助:“景琰……景琰……”

萧景琰咬着牙,一把将他拽进怀里,“你身上怎么这么冷?这么多血,是不是受伤了?小殊,发生什么了,你告……”他突然停下了动作,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接连闯入他的脑海,威风凛凛的赤焰大军尽数葬身梅岭,沦为叛军,林府被抄,皇长兄被判谋逆,毒酒一杯死在牢中……“你没死,是不是?你回来了,小殊……”

“景琰,”林殊绝望地冲他摇着头,泪珠从他眼里滑下来,冲开了满脸狼狈的鲜血与泥尘,“我回不来了……七万将士,含冤惨死……我和他们,并无差别……”

“你告诉我,是何人要害你们,是何人要害皇长兄!你告诉我,我……”话语蓦然停滞,萧景琰紧紧抱着林殊,心里却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他如今又能做些什么,他自小受祁王教导,又与林府相交甚密,如今此事一出,他不过是……自身难保罢了……

林殊依旧是冲他摇头,眼神如此凄然,看得他心底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小殊——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何时曾流露出如此脆弱不堪的神色?他的眼泪随着对方一起流下来。

林殊倚在他的肩头,突然放缓了语调,轻声问:“你从东海回来,有没有记得给我带珍珠?”

萧景琰一怔,用力点头,含泪道:“我自然记得,你不是要鸽子蛋那么大的吗……亏我找了许久……你等着,我去……”

林殊按住他的手,一张脸埋进他的肩窝,道:“不必了。我……收不了了。”

“你这是什么话!人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如何收不了!”萧景琰心中急痛,扳着他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我去给你拿,小殊,我答应过你……”

他一边说,一边抬腿想要下床,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又栽回床榻里。他脑海里迷迷糊糊的,只一味叫着小殊小殊,却慢慢在一室灯火中清醒过来。

 

“殿下醒了!”围在周遭的人惊喜地道,“殿下莫慌,您方才被梦魇住了,如此醒来便好了……”

 

“梦魇?”他躺在床上,伸手摸到自己一身的冷汗,“怎么会是梦……”

他怔怔地转脸看向自己的肩头,衣料洁白如新,全然不似方才蹭满了林殊身上鲜血与泥土的模样。果然是梦,他怅惘着转回目光,还能感到自己一脸的湿痕。

他忽然意识到,那颗珍珠,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送出了。

就如同他闭上眼睛时才想起,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没有来得及说。

从曾经的说不出口,到如今的无人诉说。

他的小殊已葬身梅岭,连尸体都无处可寻。而他却连一句心意都未曾表明……

 

长夜初始,往后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风,等待他一人面对。

 

 

 

“水牛!水牛!”

 

萧景琰勒马回头望去,瞧见林殊策马向他跑来。

天还没亮透,他正要启程前往东海练兵,前一日与林殊交谈得晚了,本说是不来相送,但如今看到他过来,萧景琰心里高兴得紧,嘴上还是不免责备他几句。

“怎么穿这么少,就算大家都叫你‘小火人’,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就往外跑啊。”

“有什么关系,我不冷嘛!”他笑嘻嘻的,脸颊因刚才的一路疾驰还有些发红,头发没梳好,刘海也乱乱的,萧景琰看着心里一动,舌头也仿佛打了结,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我辛辛苦苦起个大早来送你,你怎么不说话?”林殊好像没意识到他的异常,依旧笑的灿烂,“是不是不舍得我,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瞧你说的什么话,”萧景琰轻笑一声,心里也确实是舍不得,“你过两日是不是也要走了,我不在城中,就别乱跑了,好好休息,别在战场上给林帅拖后腿。”

 

林殊瞪大了眼睛:“拖后腿?我何时给父帅拖过后腿!倒是你,怕是心里记挂着王妃,不能好好练兵吧!”

 

这话一出,两人皆是一顿。萧景琰撇过头去又转过来,问他:“小殊,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怪我?”

 

林殊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挠了挠头:“怪你?我怪你做什么?”

“怪我没有……”

 

“好啦好啦!”他打断萧景琰的话,抿了抿唇角,“不过是些小时候的玩笑话,你……你还当真做什么!难不成你娶了妻,我们这兄弟就当不得了不成?”

 

“你……没当真?”萧景琰还是盯着他不放,手指紧紧攥着缰绳。

 

“你今天是怎么了?”林殊显得有些气鼓鼓的,像个小孩子,“我当不当真又如何?你先娶了妻,要说生气也得是我生气,你反而来质问我做什么?”

“噢,”萧景琰应了一声,见他不高兴,连忙走近些,不想在分别之时闹出不愉快来,“你别生气,我……是我不对,不该说这话。”

林殊睨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心软,对他扯出一个笑容来。

 

萧景琰出发之时,林殊也调转马头,冲他挥手高喊。

“路上小心啊,水牛!等你从东海回来,我说不定已和父帅将大渝杀个片甲不留,回京领赏了!”

他也向他招手,又听到对方喊道:“记得写信来!”

 

萧景琰不记得自己答了些什么,反正总归是让林殊高兴的。因为他还记得林殊最后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个在十数年的梦境里一直对他纠缠不休的笑容。

 

一个日后长达十几年的时光中,他再也没有见到过的笑容。

 

 

 

“殿下,林少帅又来了。”

 

萧景琰这靖王府刚开没几天,林殊倒是直接把这儿当成了家,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有一半是在这里耗过去的。所以府内上上下下早习惯了他的到来,日常的通报几乎成了定制。

 

“你天天跑过来,林帅也不说你吗?”

萧景琰看着林殊在一室堆成小山的贺礼中挑挑拣拣,不由问道。

“只要不耽误平时的练习,不闯祸,父帅管这个做什么。”他取出一只长而沉的礼盒,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什么,靖王殿下,小的可以打开看看吗?”

 

萧景琰便作势要掐他脸,被他轻巧地躲过去,笑意盈盈:“与你开个玩笑都不成,果然与开府以前就是不一样。”

“你喜欢便看,总问我做什么,难道我说不让你拆,你就不拆了吗?”

林殊听了这话,笑得弯了眼睛,手下动作倒是麻利,三下五除二便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柄制作华美的长剑,他一下子眼睛都直了,手指抚过精致的剑柄,抬头看了一眼萧景琰。

“你喜欢的话,就拿走。”萧景琰笑了笑,他对这一屋的贺礼没什么兴趣,眼见林殊喜欢,更是愿意借花献佛,讨他高兴。

“不行不行,无功不受禄,”林殊把剑放回去,“剑乃百兵之君,这个更是看着就名贵,父帅要是知道我顺手就拿了你的,不得赏我几军棍才怪。”

“林帅若是问起来,你便说是我送的,就当……”萧景琰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由头,“就当是我与你比试,输给你的。”

“那不行,”林殊摇头晃脑,笑得一肚子坏水,“那你得把整个靖王府都输给我了。”

“你这话让林帅听见,他才要好好赏你几板子呢。”萧景琰自知不如,也不以为意,淡淡一句没什么特别的语气,林殊还以为他不高兴,就满脸笑地凑过来,拉着他的手晃了一晃,软声道:“怎么,水牛哥哥这就生气了?小殊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萧景琰本来就没生气,他用这种语气一哄,被握着的手心一下子烫起来,手腕一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把林殊抱进了怀里。

“景、景琰?”林殊脊背一僵,整个人有些发愣。萧景琰意识到自己失态,为掩饰心虚,干脆抱得更紧了些,感到林殊的手掌慢慢覆上自己的后背,心跳一乱,想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正巧目光瞥到那柄长剑,就开口:

“……等到明年春猎,赛马你若赢了我,剑就送给你,好不好?”

“好好好,靖王殿下说什么都好,”林殊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模样,“那你到时候可不许反悔。”

 

“怎会。”

 

 

 

“景琰,前些日子听静姨说,那些适龄的大家小姐你一个都看不上,可有这事吗?”

林殊从草地上坐起来,手指在粼粼的河水里拨弄两下,突然转脸来问他。

萧景琰撇了撇嘴,不愿提这事,可林殊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他也不好逃避,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嗯……有的八字不合,有的……我不喜欢……就先放下了……”

“真的?”他笑着凑过来,“我听人说,那些姑娘可都是大家闺秀,一个赛一个的端庄漂亮,你怎么不喜欢?”

他抬手挡开林殊的脸,心里有些烦躁。

“又不是只要漂亮,我就喜欢的……”

 

“哎,水牛,你该不是……”林殊掰开他的手,凑得更近,“该不是还记得小时候那事吧!”

“什么事……我早忘了……”萧景琰在他脸上捏了捏,也翻身坐起来,看着他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牙齿咬着柔软的嘴唇笑得灿烂,心里有个地方蠢蠢欲动,只得偏过头去掩饰。

“我都没说是什么事,你怎么就说忘了!”林殊笑得见牙不见眼,靠过来与他并肩而坐,“我知道,景琰哥哥心里定是记得的,就是害羞,不肯和我说——”

“小殊!”他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叹了口气,伸手在地上拔了一把草叶下来,又尽数扔进河水里。

 

小时候嘛,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两个孩子玩得好,离不开对方,跑回家去和母亲说,长大了绝不娶亲,就和对方一起呆一辈子。那时双方家长也只当小孩子心性,说了就忘,笑着应下来。但他俩还真就一直记着,记到了萧景琰该纳妃的时候,也不愿动摇。

 

“哎,水牛,”林殊突然身子一歪,躺到了他的腿上,黑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蓝天,“我还真的,真的不是很想见你成亲呢。”

“是吗,”萧景琰摸了摸他的刘海,轻声说,“为什么。”

“你说,你出生在我前面,这个改不了,现在娶亲也要在我前面了,我就是不爽。”他转了转眼睛,玩笑似的说,“以后孩子估计也要生在我的前面,再这样下去,估计我就只有死能死在你前面……哎哟!疼!”

“叫你胡说,”萧景琰皱着眉头,在他小臂上掐了一把,“不许说这种话!”

“说说而已,景琰哥哥便要欺负我,真是狠心,”他眨着眼,揉了揉被掐红的地方,“你成亲以后,不许只记挂着王妃,就不理我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看景禹哥哥,对王妃嫂嫂多上心,你以后,说不定也要那样。”

“皇长兄与王妃嫂嫂伉俪情深,如何能不上心?”

“你娶了王妃以后,也得那般伉俪情深,”林殊笑一笑,“可怜我独身一人,难捱啊。”

 

“我……”我怎会留你独身一人,萧景琰脸皮薄,犹豫着说不出口,这时林殊已经跳起来,冲他扬起笑容:“好啦,我就开个玩笑,我们去后山转转吧,总躺着有什么意思!”

“好,你记得把马拴好了,不然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

 

萧景琰望着林殊快活的背影,也轻轻地笑出声。

 

不急于一时,他心里想,以后的机会,总还多得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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