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土】再逢 1-4

#中短

cp银土

少量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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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江户的气象厅预报员已经开始紧张地徘徊在樱花树下时,茫茫大海中被孤立的黑绳岛还飘着细雪。冷锋推移到岛南时大风卷断了狱所门前的树,连日的降温消磨了岛上所有活物的生气,薄雪覆盖的苍松下,松鼠慢慢缩回树洞深处。雪花落到地上后很快就融化了,巡逻的狱圌警大步走过湿泞的地面,将那些枯叶啊残枝啊不知道谁画在门口奇形怪状的图案啊全部踩进泥地里。


看守的警棍敲过一路铁栏,刺耳的噪音撕开沉寂了一夜的冰冷空气。与这个孤岛监狱一样,这些顶着老式月代头的男人们都是现代科技与旧文化碰撞下的牺牲者。这种牺牲就如同战场上的炮灰,是大环境下的必然,可怜底层民众作为统圌治者手底的蝼蚁从来不曾拥有过选择的机会,这是每个时代必须经历的一轮淘汰,过去如此,今日亦然。


               


典狱长依旧没有出现,他已经消失数日了。对于岛上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新鲜事,作为这个小圈子里唯一一个具有稍稍能看得过去的社会地位的人,没道理天天闷在值班室里发霉。男人总是渴望美酒配上美丽的女人来慰藉他们空虚的心,可显然花街不是这里会有的地方。如此看来,玩忽职守离岛去寻欢作乐,似乎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了。


杀人,强圌奸,集圌资诈骗,这里的犯人都是些没有几天活头的家伙,谁也不想知道人在绝路上能有多疯狂,所以这个缺乏警力资源和设备的监狱里,罪犯与看守之间的关系维持着一种麻木而冷漠的微妙平衡。这几日劳改车间和餐室的发电机故障,又迟迟不见维修人员的踪影,每个人都是默默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麻木地吞咽一日三餐,仰望着墙壁高处那一方小窗,掰着手指头计算自己的处刑期。他们之间也会有交谈,可惜都是些不入耳的污言秽语,话题不外乎是毒圌品、烟酒、金钱和女人,这些人是没有未来的,他们的面前没有希望,既然结局已定,自然无人想过悔改。洗心革面的机会是不存在于他们之中的,他们是社会的毒瘤,只有死路一条。


 


“看守先、先生……”


犯人瘦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栏杆,一张发黄的面孔努力凑近送饭的狱圌卒,两道铁杠贴在他的两颊上,脸部被挤压得有些变形,栏间的锥形尖刺几乎抵在他的眼球上,对方着实被吓了一跳,推着推车向前走的步子停了下来,应道:“什么?”


 


“我……”犯人舔圌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换牢房……这里不太干净……”


出奇客气的语气,但狱圌卒并没有在意。他的任务不是关心犯人的生活,更没有义务为他们解忧,对此他只是报以一贯的冷漠与斥责,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是流言的开始。


 




3号监舍楼闹鬼的传闻渐渐纷纷扬扬地传开了,这块死地难得弥漫开了人心惶惶的气氛。人不论多么凶神恶煞,总是怀有对未知的恐惧。一连几个晚上,都有人斩钉截铁地发誓说自己绝对看到了鬼,而且众口一致道是个穿木屐的长发女人,每逢深夜便在走廊里四处游荡。因为没人看见她的长相,“看到脸的话就会死”这种说法也莫名其妙地被人们认可起来。


 




“哎,坂田,你不是怕鬼吗,你见过吗?”


银色卷发的男人翘着二郎腿仰面躺在稻草上,眼皮懒懒地掀起来,露出一双少见的红瞳,艰苦的牢狱生活使他的脸部轮廓锋利而瘦削,苍白的肤色衬上暗沉沉的红色眼睛,他似乎比流言更像鬼魅。


 


“不知道,”他漫不经心地应道,“谁他圌妈说老圌子怕鬼,扯淡。”这一开口给他添了不少活人的气息,声线很低,载满了惺忪的睡意,就如同这里每一个混吃等死的囚犯一样,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大概就是这家伙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人”吧。


问话者耸了耸肩,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复但又不甘心似的,转头向另一边道:“听说那个女鬼……”


 




“行了行了你这家伙,”有人嘲笑地喊了起来,“关了几个月饥渴得连鬼都不放过啊!”


 




一阵哄笑中,那人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道:“反正也是他圌妈圌的死,死之前再让老圌子痛痛快快爽一发,是鬼是人也无所谓。”


嘘声四起,引得几个看守拎着警棍冲进来,金属之间重重敲击刮擦的声音令人牙酸,有人低声地抱怨,被看守粗暴地骂回去。方才引起骚圌乱的男人事不关己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等周遭安静下来以后嘿嘿笑了两声,再次挑起了话题。


 


“我圌操,满脑子都是女人女人女人,你有完没完,怪不得脸那么惨白惨白的,肾虚啊。”


对面立马不留情地呛了过来,一副嫌恶的表情,他抬腿照着对方的方向踹了一脚铁栏,笑道: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搞没搞过女人啊,还这么害羞。”


那边嗤笑了一声:“老圌子不搞圌女圌人,要搞就搞小女孩,”他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对面那家伙却已经开始眉飞色舞地与别人谈起了自己的风流史,他嫌弃地瞥了一眼便赶紧挪开了目光,转而对斜对面的男人说道,“坂田君,我记得你好像是有女朋友的吧?”


 


“啊,我吗?”男人揉了揉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侧躺着,“恋人这种东西还是有的哦,别看我这个样子,在外面可是很受人欢迎的啊。”


 


“可不是,”对方嘴里叼着根枯草,带着近乎恶狠狠的语气应着,“老圌子在外面呼风唤雨的时候,也他圌妈有一堆漂亮娘们儿围着,哪知道会倒霉到现在这个境地。”


 坂田银时笑了笑,那笑容停在嘴角未到眼底,他有一双颜色温暖的眼睛,此刻却沉沉的冷。


 






入夜后愈发冷了,墙边一排老式暖气片虽然年久失修,此时还是发挥了作用,人人都裹着被子缩在旁边祈祷着早一点睡着并且不要半夜被冻醒。银时把手靠近那唯一的温度来源,待到掌心好不容易焐出热意后再暖一暖自己冰凉的脸颊。他是个很怕冷的人,何况心早冷透了。


慢慢的,他已有些睡意朦胧,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马上就要进入梦乡。


“哒、哒。”


 


他费力地半睁开眼睛,眼前除了昏暗的牢房和走廊之外空无一物,咂了咂嘴,又换个姿势接着睡。


 


“哒、哒、哒……”


 


这回是一连串的轻响,像是木屐屐齿一路敲过地面,且愈发的近了。


 


银时一阵胆寒。他的确怕鬼,怕一切灵异事件,躺卧的姿势保持久了浑身的骨头都有点僵,他翻身仰躺着,抬手把被子拉过头顶,手指有点微微的发抖,够丢人,他在心底吐槽自己。


 


最不希望的情况发生了,脚步声缓缓走过来停在他的牢房门口,接着便久久没有声息。


他浑身发麻,一片死沉的寂静中远远传来呼噜声和磨牙声,停在门口的脚步却就那么停着。银时在被子里把头转向了牢门的方向,走廊的灯是一直亮着的,隔着被子也能感到隐隐的昏黄的光。他咬了咬牙,悄悄将被子从脸上拉下来露出一双眼睛——


 


“我圌操!真他圌妈有鬼啊?”


 


不知道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狱中一下子骚圌动起来,银时“唰”地掀掉被子坐起来,有两个字梗在他的喉咙里还没发出来,面前的“鬼”已经消失了。


 


起身的时候被枕头绊了一跤,他急匆匆地抬脚踢开,跌跌撞撞地冲到牢门前,恨不得把脑袋挤出去似的四下张望着,除了脸色铁青维持秩序的狱圌警和神色各异的犯人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狱圌警怒气冲冲地喊着都滚回去睡觉,押着两个闹腾动静大的走了出去。人们仍在悉悉索索地议论着方才的事情,怪的是有人离得远远的却分明看到一个人影,与他人的描述也别无二致,有人明明就在跟前却什么也没看见,正谈得欢,巡视的看守走过来,声音才慢慢消下去。夜色逐渐深沉,睡意终于压倒了好奇心,三三两两聊着的人也散了伙各自去睡觉。银时对面的囚犯看到他怪异的神情,吃吃笑了两声,轻声道:“喂,坂田,真吓傻啦?”


“放屁,说了老圌子不怕鬼。”银时瞥他一眼,自顾自地裹着被子挪回床榻上。四周再次安静了,他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在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太熟悉,熟悉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闭着眼,昏昏沉沉间,他半梦半醒着。似乎是在黑沉的睡乡中耽了一阵,又好像始终无眠,他困意惺忪,意识不清,眼前的光依旧飘忽昏暗,牢门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暗青色浴衣,脚下趿着木屐,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很有少年人身上那股子干净的漂亮。银时嘟囔了一句,向着那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少年沉默着,身体径直穿过牢门,一步一步走过来。


 


银时仰面躺着,眼皮半开半阖,朦朦胧胧看到对方逐渐放大的轮廓。少年跪坐在他身边,一双蓝玻璃珠般的眼睛静静地望过来,又清又亮,又隔了雨幕似的看不分明。银时蓦地起了占据它们的心,像是幼时小孩子们围成圈蹲在野地里打弹珠时对其他人手中珠子的觊觎一样,特单纯特直接的心思,除了想要,再没别的。


 


他慢慢抬起手,手指覆上少年的脸侧,也不知是不是他睡糊涂了,指间竟传来活生生的温度。坂田银时近乎贪恋地努力睁大双眼,看着他,一直看着,这张脸他从没忘过,影影绰绰与记忆深处重合,只不过是线条还没有长大后那么分明和凌厉。


“十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模糊柔软,好像喉咙里含了一口云,以前能这么叫土方的只有他们的局长,可是银时偏偏喜欢这个称呼,舌尖轻轻碰到上颚,仿佛就能释放出他个性中不多的一点温软的柔情,“头发这么长还这么好看,怪不得他们说是女鬼……”


 


少年听着,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依然一语不发,将土方十四郎性子中的淡和冷发挥到了极致。银时眨了眨眼,手指往下摸圌他的下巴和锁骨,这张脸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他觉得自己在犯罪。


真是奇了,他再怎么怕鬼,也怕不起眼前这个小鬼。


 


“你都死了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连变鬼都要装嫩呢。”


 


少年模样的土方十四郎推开了他的手,他冷声说:“我不是鬼。”


 


这不是错觉,银时怔忡着,两只手相触的瞬间,那个人的掌心确实是暖的。“那你是什么?”他面上带着点笑,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用诱哄未成年人似的语气问,伸出手臂想把对方往怀里揽。


然而他抱了个空。


 




-2-




“……叫你呢!1005号!发什么呆!”


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银时抖了抖回过神来,只瞧见拎着警棍的看守正瞪着他。他冲人家乐了乐,对方其实也是个没脾气的小年轻,本来就没想计较,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接着干活,就转头去继续巡视了。


 


他其实特别讨厌擦地板,可惜囚犯没有选择的余地。没过一会儿就已经开始腰酸背痛了,他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肩膀,手里的抹布还往下滴着浊水,挪动着步子慢腾腾地走到水龙头边上,池子的白瓷已经发黄,水管结满了锈,他不紧不慢地搓圌着抹布,心思却又飞了出去。


 


要不是昨晚在那以后再没睡着,银时真要以为那全都是一场求而不得的梦。男人还停留在他们初遇之时的年岁,他向来不是个过于恋旧的人,只是不能自拔地爱那个人的每一副模样。


银时又想起他说的话,不是鬼又怎样,如今抓着身份死死不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土方十四郎死在一百八十三天前那个满月的晚上,外人的称颂和再多的表彰都如同空气,换不回一条鲜活的命。


 


春雨早已分崩离析,他不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努力在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这是警方想要的结果,却不是他的。土方曾经说他是个骨子里不缺乏传统正义感的人,只是被表层浮着的痞性压着看不见。他也就当玩笑听,直到如今,他也没觉得以这个人的牺牲来换取一个大型贩毒团伙的覆灭有多值得。更何况——想到这里时他咬了咬牙——那牺牲还是本不应出现的。


 


从抹布中被挤出的污水慢慢流过他的指缝,汇进池子里。


 


大扫除结束在一场斗殴里。监狱中只要犯人聚集在一起,这种情况原本是常有发生的,也不至于引起太过的骚圌乱。但对方的袭圌击是没有诱因的,银时好不容易擦完了划给自己的那一片地砖,正撑着发麻的两腿站起来,这是一个人重心最不稳的时候,有个男人从后面扑了过来,两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板上。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坂田银时趁着对方还没下手攻击,一条腿抬起来卡住对方的腰翻了过去。周边一片哄闹,两个男人在地上滚成一团,那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挥下来的时候银时偏头躲避却仍旧脸颊一痛,红殷殷的血马上从伤口流了出来。他心底一凉,没时间考虑对方是怎么把凶器带进来的,也顾不得下作不下作,膝盖曲起狠狠顶向那人的裆圌部。对方痛呼一声,制住他的力道就软了,他一个翻身压住男人,膝盖继续用力,对方疼得喊起来,他一只手掐住那人的脖子,虎口紧紧卡在咽喉上,另一只手夺下了那柄尖锐的器物,然后迅速松手脱身,没忘了往这家伙的身上补两脚泄愤。


 


狱圌警已经冲了上来,枪口顶着袭圌击者的头部。银时把抢下来的凶器交了出去,那是一把尾部削尖的牙刷,还带着鲜红的血。


 


对方的面容是陌生的,他两只手都被制在身后,气喘吁吁,额边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瞟过银时,冷漠,但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有的只是惋惜。银时和他对视着,麻木地回答了狱圌警的几个问题,不认识,没见过,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在这所监狱之外有人想要除掉他,他扯了扯嘴角,脸上的新伤一阵抽痛,有人等不及他被处刑,要先动手了。


 


没那么容易。排在队伍里回去的路上,他漠然地想,他没死在鱼龙混杂的歌舞伎町,没死在春雨的枪口下,没死在半年前那场审判之后,就不会死在这种小喽啰的手里。


 


 


岛上景象荒凉,低山叠布,怪石嶙峋。搜索“黑绳岛”的网页图片结果都是许久前拍摄的,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土方十四郎在电脑前点起一支烟,鼠标点着右侧长条,慢慢向下拖。


监狱也是老式的,厚重的高墙内阴冷、潮圌湿,长长的走廊两侧是简陋的单人牢房,牢门的铁栏杆间布满了金属尖刺,角落里开一个送饭的小门以备不时之需。


土方从没去过这个地方,可这些照片又明摆在面前,与他梦中的画面别无二致。


 


他叼着烟,整个人往后仰去,闭上了眼睛。


连续好几个夜晚的梦里去往同样的地方,却只是在灯光昏暗的监舍楼中漫无目的地东走西撞,偶尔会有一个人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看,他没对别人说,还以为是最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直到昨天晚上,他的闲逛终于终止了。停在那间牢房前的感觉,就好像是追寻了许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样。


 


缩在被子里的那个男人向他伸出手,他控制不住自己慢慢走过去。


果然是梦,他苦涩地想,死了以后在梦里也不放过自己的这家伙,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梦中的他自己还是十年前与对方初识时的样子,长发,瘦削,脾性更安静些,只在那人调侃自己时纠正了一句。接下来……接下来……


他皱起眉头。


记忆中坂田银时手臂伸开似乎想要拥抱他——


下一秒,他就醒了。


枕边的手机震动着,提醒他小憩时间结束,该起来加班了。


 


 


 


他一阵烦躁,直接抬手关了主机,趿着拖鞋往客厅走。灯没开,但电视一直开着,新闻播到了新任将军的初次演讲。与前代德川定定相比,他的侄子德川茂茂看上去温和沉稳、正气凛然,拥护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德川定定在位时为稳定政圌权所参与的非法事件终于由警圌察厅介入调查。略知内情的土方明白这并不是一场互相抹黑的政治内斗,他愿意相信这位年轻将军的品格。


 


半年前特大贩毒团伙『春雨』被摧毁时,坊间便有流言道将军大人牵涉其中,当时土方正在国外接受秘密保护,每天避人耳目,无心关注时事。直到如今东窗事发,德川定定一圌党倒圌台,德川茂茂掌握大权,他才得以摆脱假死的身份回到江户,重新以真选组副长之名归队。


 


一切仿佛都可以慢慢回归正轨,但是坂田银时,只有坂田银时……他疲惫地抓了抓头发,在心里诅咒那个混圌蛋。


干嘛要死的那么窝囊,死在自己明知道后果的道路上。


 


钟表的时针和分针已经重合,电视里的节目也换成了些无关紧要的重播。土方靠在沙发上,抬手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第四支烟,他正陷在一种矛盾的心态里反复纠结。身体已经感到疲乏了,但他依旧坚持着保持意识清醒,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对夜晚梦境的抵触。人不能活在过去,白日里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于工作,夜晚也不想放任自己沉溺在无谓的幻想中。他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平时充分地贯彻了“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个有些冷血的原则。


但是最近他意识到自己输给了人性中皆有的软弱。


他不想让自己为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伤心难过,即便人人都有脆弱的一面。


 


半年前得知坂田银时死讯的时候,他木然,无措,还有一腔在冷水中燃烧的怒火。那家伙本不用死的,但他自己选择开了那一枪,在德川定定的时代里自然必死无疑。蠢货,那时的土方在心底骂道,他把新买来的红豆全都扔掉,蹲在垃圌圾桶旁边的时候叼着那根因为颤抖的手而怎么也点不着的烟,决定为那个吊儿郎当的混圌蛋流一次眼泪。


 




-3-




坂田银时坐在牢房黑黝黝的角落里,他不知道时间,只能听到鼾声四起。一天的波折下来他有些疲累,但压不住的是精神上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就好像死水中终于起了波澜,把他那颗干枯的心拉回勃勃生机里,他在这个岛上监狱里待了许久,对外界的动静一概不知。正当他琢磨着能不能向看守人员借份报纸看看时,异动又响起了。


 


昏暗的走廊里掠过一个身影,黄色的灯光穿过他的身体直接打在地上,没有影子。


 


他站起身来走到牢门前,少年果真又站定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又是你啊。”土方开口,银时伸向他的手被坚固的牢门阻挡,苍白的手指抵在铁刺的尖端无法向前。果然是个蠢货,他心里冷冷地想,命都送出去了还要干不自量力的事情,昏沉的夜里对方那双红色的眼格外引人注目,他的手掌穿过障碍物,把那人自虐般的手指推开。在这个梦境里他什么触摸不到,似乎只有面前的男人是真实的。


银时咧嘴笑了笑,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掌,把他从外面拉了进来。


 


土方沉默地看着他,这种诡异的沉默让人浑身发毛。他少年时期的身形要稍矮于银时,银时和他对视,两个人的眼中都看不出过多的情绪,少年微微仰着头,他的神色看起来不像重逢,反而像是永别前的寂静,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甚至闪过决绝的意味。


 


“最后一次了,”他低声说,“你不能再来了。”


 


穿着木屐的缘故不好踮脚,他一把扯住男人的领子迫使他弯腰,然后仰脸吻了他。


只停留在唇上的一个很轻的吻,甚至还来不及闭上眼,就结束了。银时就着这个姿势箍圌住他的腰,少年的身子骨还纤细,抱在怀里空空荡荡,土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的表现有一种刻意的冷漠,好像还带着很强的防备心,银时空出的一只手撩起他的刘海,玩笑似的亲了一下对方的眼睛,慢悠悠地开口道:“阿银可什么也没干,明明是土方同学耐不住寂寞来找我,警圌察叔叔怎么能说谎呢。”


 


土方皱了一下眉头,往后退去想与对方保持一段距离。但银时虽然说话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胳膊上的力道却一点也不松,他一时无奈,一时心软,只冷静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别再让我分心了,银时,我不能让你白死。”


 


对方眨了眨眼睛。


“你扯什么呢,老圌子没死啊。”


 


“我不能让你的名字作为一个死刑犯留在档案上,”土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调查正是最紧要的时候,我……”


银时还等着听下文,对方却突然苦笑一声,“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解释这些,没意义啊。”


 


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出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了吧,他放开怀里的人,哭笑不得地说道:“虽然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你好像理解错什么了吧,十四郎,”他指指自己,再指指对方,“很明显我是人,你……不是。”


 


“别那么叫我,”土方习惯性地反驳道,他的眼睛明明暗暗闪烁不定,“随你怎么说好了,总之……我们不能再见了。”


 


银时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把手给我。”他低声说。


 


土方抬眼看着他,虽然疑惑,但没多想,直接伸出了手。


 


“不是这只,左手。”


结合以往的经验来看,对方笑眯眯的模样明显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土方也没向从前一样和他杠,倒是听话地换了只手。


 


“这么乖……你该不会是冒充的吧土方同学。”


银时笑着,抬手揪了一根头发下来,捏了捏他停在半空中左手的无名指根部,慢慢地系了个结上去。


 


土方把手收回来,弯了弯手指,那根银白色的头发分外显眼。


“……这是干什么?”


 


“当然是绑——住——你——啊——”他拖长的声调中含圌着笑意,“投胎转世的时候记得也要带着这个哦,不然阿银怎么找到你。”


 


土方瞪了他一眼,突然想揍这小子。


“谁要投什么胎转什么世啊,老圌子又没……”


 


 


“呲啦”一声,老旧的灯泡闪了闪,晃着那几只执着的飞蛾。


光线昏黄,时强时弱,地上的石砖高高低低,映出斑驳的黑影。


 


 


银时望着眼前的一片虚空,笑意微微僵在了唇角,慢慢化成一个自嘲的苦笑。


 


 


土方十四郎猛地惊醒,他刚刚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开着的电视上正在转播当夜的春季烟火大会,方才“嘭”的一声炸响还隐隐回荡在耳边。


他感到脑袋沉沉的,抬手按圌揉了几下太阳穴,突然觉得手上有什么不对劲。


 


左手无名指上打了个恶趣味蝴蝶结的银白色头发,在电视机屏幕的光线下像一枚戒指,张扬地把他拉回每一场梦境里面。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发着呆,怀疑起这是不是一场还没醒来的梦。


烟火大会绚丽的背景消失了,女播音员漂亮而严肃的脸突然出现在屏幕上,声音柔美地播报着今日一所监狱里所发生的袭圌击事件。


 


 


 


恶作剧?


……他的思维缓慢地活动着。


 


“……经过警方的全力调查,案情已经初步明朗……”


 


不,梦境不可能被如此精确地操控。


但别的解释呢?


 


“……前将军德川定定……”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怕鬼,怕灵异事件,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些事物存在的可能。


 


“……证据……雇凶……”


 


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那根发丝,犹豫着拿过手机,把通讯录上下滑了几遍后,机身忽然一震,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是局长近藤,土方平复了一下心绪,按下了接通键。


“喂,近……”


 


“十四!你还没睡吗!出大事了!”


熟悉的声音在那边嚎了一嗓子,彻底把土方拉回现实,他一阵紧张,不由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了?”


“宫本那家伙的事,抓到证据了!”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目的不明,疑似与半年前一起警圌察被杀案有关……”


 


记忆中初见时的那个年轻人还信心满满地笑着说要惩恶扬善,在他潜入春雨之前,对方已经卧底有一段时间,因为调查行动长时间无进展,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才接到指令去协助对方。


直到在春雨那位肥头大耳的“提督”面前被冰冷的枪口顶圌住后脑时,土方也不愿相信是队友出卖了自己。


 


他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圌察,面对对方的质疑一句一句坚决地否认,当然也不忘了流露出一点恐惧而茫然的神色,在极度的险境面前太过冷静也有可能引起敌手的疑心。人们都不喜欢自己手下有一把太锋利的剑,他必须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聪明、贪婪,但有明显弱点的人,这样的人可能得不到最多的信任和重用,却也是最能稳定在这种大型团伙的中间阶层的人选。


 


当时的土方十四郎遭到的几乎是突袭,没有任何先兆,他刚刚接手一条运毒线路,就被带到了“提督”面前。他不知道哪一环节出了问题,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甚至连对方究竟清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拿不准,即便他的辩解听不出任何问题,为了保险起见,对方还是微笑着,右手的两指比成枪的手势,对准了他的脸。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紧紧抿住唇角,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


后脑上的枪更紧地贴上来——


 


 


 


“等等。”


开口阻止的是长桌旁边一直兴趣缺缺看着这一幕的男人,他有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但那只仅剩的右眼中却看不出分毫善意,土方看向他,他的眼神也正好扫过来,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刻,便相继挪开了目光。


 


“怎么了,高杉先生,”提督放下手,示意土方身后的人不要动,转过脸来问,“你有什么见解吗?”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把圌玩着手中的烟管,他说话的语气很冷,可冷中偏偏又有些勾人:“见解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个人阿呆提督要是用不着的话,不如借给我吧,用完以后后事也一起帮你解决了。”


 


提督愣了一下,接着又想到曾听说过的传言,看看枪口下男人那张冷淡却不失端正的脸庞,突然笑起来,连连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高杉先生的鬼兵队对春雨多有助益,这点报酬,你就尽管拿去吧。”


他没理会高座上的人语调和神情中那点暧昧又肮脏的暗示,只微微笑着道一声谢。


 


土方十四郎感到脑后的枪口消失了,他被几个腰间佩刀武士打扮的人连拖带拽地带了下去。长桌旁救下他一命的男人往这边瞥了一眼,就接着与春雨提督交谈了。


 


 


 


他认识那张脸。高杉晋助,倒幕志士中最过激、最危险的男人,他率领的鬼兵队与桂小太郎手下的一批倒幕志士是现今激进派中威胁最大的力量,土方作为一名警圌察不会不了解。


可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救他。


 


 


土方十四郎与警方失联三日后被确认失踪。但是人人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的失踪,几乎就与死亡没两样了。


得知消息的当日,坂田银时怀里揣着一把枪,在一所民宅前从午后等到天黑。


 




-4-




小玉是个漂亮姑娘——起码外表看上去是这样。这样漂亮的姑娘在酒馆里工作很容易让人起这样那样的心思,更何况她那颗机械的头脑里总想着的是为客人服务,一来二去的就被人以为是来者不拒。每当酒馆的女老板看到不怀好意的男人围在小姑娘身边时都会斥责两声,却总也绝不了男人的好色之心。


 


银时是在喝得醉醺醺的拐进小巷往家走时看到这一幕的,平日里总是打扮得整齐干净的少女绿色长发散了满肩,后背紧靠着墙壁,与对面满身酒臭的男人僵持着。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登势婆婆告诉过我,如果这种情况发生,要告诉您‘不提供此服务’。”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声调毫无起伏地叙述着,面色平静地看向对方。


“算了吧小姑娘,带你出来就是躲那个多管闲事的臭老太婆的,”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身材矮胖,直接伸手去撩少女的裙子,“我又不是不付钱……前几天那个女孩子也是,不就是上了她一次,我给的钱她收半年小费也收不了那么多啊……至于去自杀吗……”


 


小巷黑漆漆的,唯一一盏路灯也只有一点不情不愿的微光。


 


“砰”的一声,男人被从少女面前甩到了不远处的垃圌圾堆里,他还懵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银时就半眯着酒意朦胧的眼走过来了。


小玉把手腕处可伸缩隐藏的枪口收起来,对着银发男人轻声叫道:“银时大人。”


 


 


“小玉啊……你回去告诉那个老太婆,”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抓着乱蓬蓬的头发,弯腰把男人衣袋里的钱包掏出来晃了晃,扔到少女手里,“花子的医药费和阿银的房租,都、有、了。”


 


男人清醒过来,看着对方那张高高在上轻蔑的脸不由得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你他圌妈谁啊!管老圌子的闲……”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他吐出一颗混着血沫的牙齿,还没来得及做更多反应,就被银发男人的一脚重重踩进了垃圌圾堆里面。


 


 


 


鼻青脸肿,肋骨断了两根,轻微脑震荡。


警圌察对于黑圌帮势力交错混杂的歌舞伎町是略有忌惮的,这种斗殴事件有时会选择不插手。不过这次犯案是巡警队在巡逻过程中现场抓获,坂田银时戴着手铐坐在拘留室里内心叫苦不迭,暗骂着坏事怎么都让自己碰上了,又默默祈祷着那老太婆还有点良心能来捞自己。


警方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以故意伤害罪被起诉等着蹲监狱,要么协助真选组,作为线人负责与春雨中的内应互相配合,摸出毒贩在歌舞伎町中的毒源和去向。


 


“所以,为什么找我?”


 


“因为旦那你在歌舞伎町好像很吃得开嘛,”年轻的一番队队长翘着二郎腿,把手铐的钥匙套在食指上悠闲地转着圈,看起来没什么干劲,“我们要的就是你这种啊,对当地很熟悉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一看就不像好人所以不容易暴露,男朋友还是真选组里的所以不会背叛——啊最后一个是我瞎说的——总之,你很合适,还在想着怎么说服你,你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嘛。”


 


原来早就盯上我了吗!说是要我选,可是谁愿意坐牢啊?!


拘留室里灯光惨白惨白的亮,四下白墙方方正正,把人圈在里面。


 


 


“没办法,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们吧,”他懒洋洋地往后靠去,“我要怎么做?”


 


当然,后来发现春雨里的“内应”其中一人就是以紧急任务为原因已经与自己断了一个多月的联系的土方十四郎时,坂田银时还是挺乐意的。


不过他不喜欢土方身边的另一名小警圌察——那个名叫宫本野泽的年轻人——也不是吃醋那么简单。


说不出理由也拿不出证据,他就是凭着直觉感到,这个人很奇怪。


 


他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一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个人,他想土方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信任。但这份信任把他逼上了死路。


 


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近时,银时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好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可怕,便状若冷静地靠在了门边。


宫本掏钥匙的动作顿住了,他一瞬间严肃起来,侧过身假装开门,压低语调道:“有什么情况吗?”


 


“你做的不错,”银时快速地回答道,在对方不解的神色面前真的以为自己怀疑错了人,“土方那家伙已经被解决了,他的那条线路马上就是你的了。”


宫本眨了眨眼睛,他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迷惑,还有一丝深深的疑虑。


 


“坂田先生,你在说什么?副长的消息我、我已经得到了……我……”他飞快地移开目光,眼眶微微泛红,像是真的不愿让同伴看到自己的软弱似的,“事到如今……我们更要完成任务……”


 


“你不用担心,我们是一路人啊,”银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压低声音道,“是桂先生派我来的。”


 


这句话起了很厉害的作用,宫本打量着他,眼里的泪水慢慢消失了,那点悲恸也登时一扫而空。


也不怪他轻敌,除了春雨内部的少数人,无人知晓桂小太郎在这次事件中也有所参与,警方亦不例外,而过去他眼中的坂田银时只不过是一个警圌察的小喽啰罢了,现如今他竟然知道这等内幕,想必果真是自己人了。


当然,银时才不知道什么内幕,只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对彼此都过于了解而已。近日来高杉的举动都太过沉稳,面对时局的动荡冷静到了超出他性格的范畴,制造的几起恶性爆炸事件居然为了避开圌平民区而失去了最佳下手机会,他便猜测假发那家伙肯定和他在一起,此时赌一把罢了。


 


“请进来说吧。”宫本打开门,银时跟在他身后圌进去,装作好奇地四处张望张望,便状似随意地开了口:“你是怎么举报土方那小子的?上面居然直接就信了。”


 


“举报?”对方哼笑了一声,“我只不过说了一声而已,提督大人是足够信任我的,当场就枪毙了,死得这么轻松,倒也便宜他了。”


 


“是啊,还要感谢你让他死得那么轻松。”


银时笑了笑。


 


这是市区里的房子,天黑了也足够热闹,窗外不时有车灯闪过。


 


枪顶上了对方的后腰。


“作为回报,你也可以死得轻松一点。”


 


红灯转绿,有不耐烦的司机按下喇叭,长而尖锐的鸣笛声久久不散。


 


宫本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就扣下了扳机。


 


一层,窗户大开着,枪响激起一片刺耳的急刹车声。


 


年轻的男人惨白着脸摔倒在血泊中,桌子被撞翻,乱七八糟的杯盘纸张散了一地,浸在血里。


“不过可不能比他轻松了。”


 


注视着那双惊恐瞪大的眼睛,银时一只脚踏在他的身上,同时身体前倾,枪口对准了对方的眉心。


他没说废话,免得夜长梦多。


枪响了。


 


 


 


银时木着脸收回手,两声枪响已经惊动了周围,他坐下,等着警车来。


口袋里的录音笔完完全全录下了方才的对话没错,可惜交上去以后,后半部分就莫名其妙地被抹掉,案圌件变成了反水的线人杀掉卧底警圌察,多清楚明了的案情,当然是死刑,立即执行。


 


 


执刑的枪声在当天晚上响起。


“坂田银时?”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确认道。


“是。”


照片上那人银白卷发,死鱼眼,尸体的头发已经剃光。


“死囚,都剃了头。”


尸体运进熊熊大火里。


 


 


隔日一早,因办案不利而被调去黑绳岛任典狱长的原警圌察厅厅长松平片栗虎也同几个判圌决书刚下来的重刑犯一起登船,远赴重洋。






-TBC-


全文2w+已完结

修改中

明天全部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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