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荆山玉

怪我有眼不识。

 

01

 

少年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梗,不耐烦地抬头望去。

“小瞎子,你找打是不是?”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还不停有小石子噼噼啪啪地从上面砸下来,砸在他的手边。

女孩却正打着扇子,优哉游哉不受他威胁,一双没有瞳孔的大眼睛空落落地瞪着大约是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幸灾乐祸应道:“我随便丢的!谁让你倒霉?”

 

薛洋冷冷地看着她,口中是半威胁半调笑的意味,一双眼中却实打实都是冷意。

“你再招惹我,不怕我把你丢在房顶上,一辈子下不来?”

 

“呸!我本来也不用你帮忙!”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开两条腿晃了晃,明明是很怕掉下去的样子,嘴里却还是不客气道,“道长马上就回来了,谁指望你了。”

 

话虽如此,但她随后的确不再乱丢石子了。两人一个坐在屋顶晒太阳,一个躺在院中发呆,没人再开口,倒也勉强和谐。日头慢慢从偏西降到地平线下了,只留余晖和晚霞照着大地,染红了少年半边俊秀的脸。

 

大门“吱呀”一响,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他踩过地上碎石、杂草,脚步却都一声不发,想来是个灵力深厚之人。这人一进来,沉寂许久的小院里立时热闹起来。

“道长,是道长回来了吗?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担心呢。”阿箐欢天喜地地扔下手中的扇子,一张小脸上活泼泼漾满了笑意,使那双白瞳看起来也不那么吓人和突兀了。

少年没有马上说话,但也在白衣道人进来后翻身站起,走过去顺手把他提着的菜篮子接了,才不咸不淡嘲讽道:“你担心了吗?明明自己在上面开心得很,根本不想下来。”

 

阿箐一听便炸了,此时想跳起来肯定是不敢了,但嘴上功夫不能输,竹竿在半空中一挥,随便点了个位置气道:“你胡说!道长你别信他,我真的担心,就是没跟他说罢了,再说了,跟他说有什么用,他肯定只会……”

两人又喋喋不休拌起嘴来。

 

晓星尘笑了笑,这个笑比他平日里听两人打嘴仗时的笑要薄一点。薛洋虽在一句不漏地怼阿箐,但眼神始终落在他身上,立刻便发现了不对劲。不过他眼神一转没有多话,只冲那张牙舞爪似要跳下来揍他的女孩做了个鬼脸,回身进屋去了。

 

晓星尘把阿箐从屋顶抱下来,女孩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他无奈,十三四岁的姑娘小小的骨架上也没几两肉,抱着倒是很轻,便一路把她抱进了屋子里。今天轮到薛洋做饭,他漫不经心地在水盆里揉搓着青菜叶,目光一瞟瞧见女孩正在那道士怀里撒娇,眼睛里的光闪了闪,掌心拢起一泼水,朝她浇过去。

 

“哎呀!”

阿箐一个激灵,从晓星尘怀里跳下来,后背到脖子湿了一片,衣服冰凉凉贴着皮肤,难受得很,她气坏了,却还要装作不知情地转头“看”了一圈,才恍然大悟似的骂道:“坏东西,是不是你?你有病?”

 

薛洋又低头洗菜,说:“不是我。”

 

女孩再气也没招,她不好意思当着晓星尘面打人骂人,只能嘟嘟囔囔着自己走开换衣服去了。

 

晓星尘笑着摇摇头,往上抖了抖袖子,摸索着坐下帮他一起洗菜,温言道:“她眼睛看不见,你让着点她。”

 

薛洋哼了一声,并不正面回应。晓星尘也早习惯了他的态度,见两人争吵打闹,他总会两边各劝一句,只要事情不过分,那听不听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水盆不大,两个人四只手在里面时时相碰,薛洋目光闪烁,攥住他在水中浸得有些发凉的指尖。

 

“道长心情不好?”他换上一副笑容,往前凑近,声音放软,说的话内容是关心,说出来的语气倒像撒娇,“可是今天有什么不对吗?”

晓星尘手指一滞,轻轻从他手中挣开,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条线,犹豫片刻,轻描淡写道:“没事,只不过出了些状况……不甚顺利,明天再去一趟就行了。”

 

薛洋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洗净的菜捞出来放在案板上,边切边不经意似的说:“他家人不是说受什么邪祟侵扰,请你上门相助的吗,有什么状况?”

 

晓星尘又一笑,他平素也常笑,就是笑得没这么勉强,道:“没事,你别管了,我去看看粥好没有。”

 

薛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珠转一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02

 

夏夜燥热,薛洋已脱了外衫,但他正年轻,最不耐热,浑身上下还是黏黏腻腻的难受。辗转几回,他不耐烦地踹倒了椅子,一骨碌爬起来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放着平日盛水的大缸,揭开盖子,水面浮着一只瓢。他三下五除二脱了上衣,随便扎起头发,舀一瓢水自后颈浇下去,瞬间冲去汗意,清凉不少。又这么前前后后浇了几次水,才叫暑热不至于把人逼得心烦意乱。他将瓢丢回去,拎起挂在缸边的中衣胡乱擦擦身上的水,拖着步子准备回去睡觉。

谁知一回头,正瞧见晓星尘席地坐在门前,抱着剑发怔。

 

想必也是睡下后又爬起来的,他脸上没了蒙眼的绷带,黑漆漆的睫毛落在下眼睑上,眼皮因失去眼珠而微微凹陷。月光朦胧,穿过密杂树枝打在他原本十分清俊的面容上,竟阴森森的有些骇人。

薛洋慢慢走过去,晓星尘朝着他走来的方向微扬起头,问道:“怎么还不休息?我听你在泼水,热得睡不着吗?”

“是——啊——”两个字在他齿间被拉得很长,不顾自己衣衫不整还浑身滴水,薛洋往他身边一靠,颇委屈似的,“这两日怎么这样热,义城这鬼地方,连冰桶都找不着,道长,你是不是也热得睡不好?”

 

“还冰桶呢,”晓星尘摸摸他湿淋淋滴水的发尾,淡淡一笑,“这么偏僻荒凉的小城里,怎么好寻冰桶这种金贵的避暑物件,我从前……”

话到一半忽然顿住,只闻院中嘈嘈蝉鸣,薛洋把湿发往肩后一撩,凑过去问:“从前怎样?难不成道长从前也是富贵公子,每逢夏天,就有下人搬了冰桶在屋里以供乘凉,边上还有漂亮的小侍女打扇……”

听他越说越没谱,晓星尘手中剑柄在他腰上一撞,失笑道:“乱说什么,我从前便是云游道人,居无定所,哪是什么富贵公子。倒是你,瞧你讲得一套一套的,想必是十分有经验了。”

 

薛洋抓住撞过来的剑柄,霜华是天下名剑,即便在炎热的夏日里也透着玉似的清凉,他又把剑往自己这里拽了拽,手臂贴过去。

“真凉快,道长,你天天抱着这剑睡,怪不得不像我这么热。”

 

一动惊天下的霜华剑如今竟被这少年当成冰块抱在怀里取凉,晓星尘无奈一笑,却也由他去。薛洋一边摩挲着剑上精细的花纹,一边说:“道长,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吧。”

晓星尘一愣:“去哪?”

“去那户人家除邪祟啊,你不是说出了些状况,”少年的语气一派天真,还有些隐隐的关切,“你眼睛不方便,我去帮帮你,不会添乱的。”

 

晓星尘转脸向他说话的方向,笑了一笑,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叹了口气,道:“好了,睡去吧。”

 

树影斑驳,倚风飘荡。薛洋手上一推,把霜华递还到晓星尘怀中,剑柄上留着一点少年人的体温。

 

那双眼睛朝着他的方向,薛洋蓦地想起这人从前看他的样子。一双眼珠漆黑清亮,总是善意温和,仿佛不受俗尘侵扰,当真是——

——惹人厌恶。

 

可如今,那眼珠安在了别人眼眶中,他眼皮下空荡荡的,痛极时也只能流下两汪鲜血。薛洋心下一抖,忽而抬手遮住他紧闭的双眼,指尖贴着温凉的皮肤,隔着自己的手背,吻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晓星尘脊背一僵,可薛洋并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嘴唇一寸一寸往下挪。

 

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人的反应也太纯情了些,他吻得兴起,唇齿间几乎尝到对方的慌乱无措。看来他口中说的云游便真的是云游,丝毫不沾勾栏伎馆等烟花之地。不过也是,晓星尘似乎就该是干干净净的,没人能污染他分毫。

当然,除了他薛洋自己。

 

夜深之后,闷热渐退,簌簌凉风穿堂而过。少年懒洋洋地伸开腿,一番折腾下来,身上又蒙了一层汗,不过这次倒不惹人烦躁。他打个哈欠,旁边人却披衣坐起,光裸的小腿蜷进薄被里,长发从肩头一丝丝滑下来,薛洋不由得想起方才将它们一把抓在手里的感觉,心头一阵刺痒。

 

“你……”晓星尘甫一开口,便意识到自己喉咙还沙哑着,连忙偏过头去清清嗓子,“你快睡吧,我明天还要早起,别把你吵醒了。”

薛洋眨一眨眼,室内光线昏暗,晓星尘穿衣的动作又快又轻,衣摆雪白地一晃,遮盖住腰背上若隐若现的红痕。

 

03

 

杜家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大户人家,这家的小女儿杜淑言还曾前往修仙世家求学,不过似乎天资平庸,没得什么修为便辞学回家了。

近些日子,杜家不甚太平。小姐夜夜被噩梦惊扰,没几日就瘦了一圈,脸色青白,水米不进。家里老夫人心疼得紧,将小姐接进自己的卧房一同吃睡。

没成想这之后更加严重,小姐从做噩梦发展成被梦魇住,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来,竟抽了腰带要上吊。平日里娇小柔弱的女孩子不知哪来的大力,三四个青壮家仆都拦她不住,直到家里人从她房间找来从求学处带回来的驱邪符咒,胡乱烧几张泡了符水给她灌下,才不至于让自家大小姐把自己勒死。

第二天一早,杜家便派人去请大夫和驱邪道士,谁知道一连请了四五个,都是来之前信誓旦旦,来之后一头雾水。在杜宅里四处查探一番,竟无一丝阴邪之气,可小姐的症状却始终没痊愈,不是今天梦游到厨房摔碎一地碗盘,就是明天立在角落一下一下用脑袋撞墙。

杜宅上下被搅得鸡犬不宁,一入夜,婢女就瞪着眼睛守在床边,男丁则围着小姐的屋子严阵以待,生怕有什么不测。直到前些天,小姐自己不知听谁说,义城有个瞎道士,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修为却不可小觑,他们乡里邻间遇上类似的问题都去找他。

杜家就这么请来了晓星尘。

 

“我看前面有个茶楼,你们两个要不去那里等我吧,”快行到杜宅门前时,晓星尘对同行的两人说,“应该不会很久的。”

“不行!”阿箐气冲冲地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边,“我就要跟着你,不然道长你脾气太好,这杜家人又要欺负你了!”

晓星尘无奈地解释道:“杜家人没有欺负我,你们不要瞎猜。”

薛洋噙着块糖走在最后,晓星尘说服不了阿箐,没办法地回身冲他的大致方向半埋怨道:“叫你胡说,非把阿箐唬得当了真。”

 

少年笑嘻嘻应道:“我怎么胡说了?我也是担心道长啊,你昨天回来那么没精打采的,问你除祟怎样,你也心不在焉,”顿了顿,又意有所指似的慢慢续上,“——直到晚上都那么心不在焉,我当然要怀疑这个杜家了……”

“到了,”晓星尘偏过头去,叩响门环,“跟紧我就好,阿箐眼睛看不到,你别让她走丢了。”

 

杜家待客礼数还算周全,阿箐左看右看,感觉这家人不像是薛洋今早背着晓星尘跟她说的那样,顿时有一股被耍了的怒气涌上来。要不是必须隐瞒自己目可视物的事实,她真要狠狠瞪他一眼再踹上两脚才解气。

婢女去叫杜小姐了,杜家老爷笑呵呵的亲自给晓星尘添茶,道:“多亏高人相助,小女的梦魇之症昨夜果真没有再犯,她说要亲自前来答谢。请您放心,酬金我们早已备好,绝不拖欠。”

晓星尘端茶的手势一顿,薛洋的眼神马上瞟过去,但他只是微微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小姐初愈,该好好休息,不必亲自前来,您客气了。”

 

等了片刻,杜小姐没来,倒是有个家仆匆匆进来附在杜老爷耳边低语几句,杜老爷点点头,对他们笑道:“抱歉,我这前面忽然有点事要处理,诸位请自便,小女应该马上就到了,失陪。”

杜老爷刚走,杜小姐就翩翩而来。她今年不过十七岁,穿一件鹅黄的衫裙,鬓边挽一朵相称的绢花,颜色鲜嫩,衬得她姣好的面容越发清丽可人。她款款屈膝一礼,柔声招呼道:“道长。”

晓星尘礼貌地点点头,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道:“这两位是……?”

 

晓星尘介绍:“是与我同行的同伴,这是阿箐。”

女孩托着腮吃点心,其实正暗搓搓打量着这人,听见道长说自己的名字,连忙扬起个笑脸招呼一声。

 

“这位是……”

薛洋笑眯眯说:“我没名字,就不用介绍了。”

 

杜小姐一愣,还是矜持地点头一笑。但目光始终停在薛洋脸上,含着一股微妙的探究意味。

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

 

薛洋慢慢放下手中糕点,问:“杜小姐这是怎么了?”

杜淑言啪的一声放下茶杯,强笑着扭过头去避开薛洋冷针似的目光:“没事没事,前些天一直没休息好,总有些头昏脑涨,歇歇就好了,不碍事。”

 

晓星尘温声道:“这也算是大病初愈,杜小姐不要太勉强。我们……就不叨扰了?”

杜淑言面白如纸,额角渗出细汗,始终躲着薛洋的目光,可惜面前坐着三个人,两个都是瞎子,她没有别人可以对视,只好低头晃弄着茶杯:“那就不耽误诸位的时间了,道长请稍等,我叫下人拿酬金给您。”

 

晓星尘道:“好,麻烦杜小姐了。”

 

杜淑言站起身来,脚下还不稳的一晃,她求证似的最后鼓起勇气朝薛洋看了一眼。

 

薛洋冲她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然后这笑又忽然收敛,右手食指立在唇间,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嘘。”

 

04

 

“爹!不行!”

少女在屋子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她的手都因恐慌而抖个不停。

“跟晓星尘在一起那人,是……是……”

 

“是谁啊?”

杜老爷眉头紧皱,面前的茶水凉透了也没喝一口。自从自己这个从修仙世家求学回来的女儿认出居住在义城义庄里的那盲眼道人竟是修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明月清风晓星尘,他就动起了心思。

杜家虽说在这小城镇中算是名门,但近年求仙问道渐成热潮,他这个小小的商贾之家已有败落之势,所以绞尽脑汁送了小辈中唯一一个有些仙资的女儿前去仙门求学,可惜女儿天资平庸,除了颇有几分姿色外无甚长处,在那边郁郁不得志,他只好将她接了回来。

正发着愁,上天似乎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若是能收那晓星尘为婿,还怕杜家振不出威名?

 

所以他们全家上下一同伪造出女儿被邪祟纠缠的假象,先像模像样请了几个道士,再装作是从别人处听说,将晓星尘请了过来,让杜淑言杜小姐迎见他,试图以美色动人,没准能结一桩良缘。

晓星尘是请来了,虽然眼盲,但修为高深,气韵脱俗,杜老爷许一个貌美的女儿出去也还不觉得亏。

双方一番交谈下来,杜家老爷和小姐都看他是越看越喜欢,但晓星尘始终是温和但疏离的,杜小姐眼珠一转,问道:“晓道长这些年来在民间锄奸惩恶,我心里好生钦佩。曾在仙家听过‘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若道长想寻故友一聚,我杜家定当……”

 

类似的话又说了不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找错了话题。晓星尘放在膝上的手忽然紧攥成拳,嘴唇一抿,两颊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都消失了。

 

随后便赶紧补救般的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晓星尘便借口天色已晚,要辞别了。

毕竟是初见,两人不方便多留,赶紧好生送行,并说今晚看看情况,如无恙的话,请晓道长明日再来一趟。

结果第二天,杜老爷随口找了个由头离开,让女儿独自去见这位晓道长,她却没一会儿就匆忙付了酬金,让他走了。

 

“——那人就是薛洋!是我与你讲过的,灭了一整个世家的门,屠尽他朋友从小长大的白雪观,还害他失明的那个薛洋!”

“我当年跟在兰陵金氏旁系修学时,在金麟台见过他的!”

 

杜老爷也愣住了。

“你不是说,是那个薛洋把晓星尘害成如今这般境地的吗?那他们怎么还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孩面如金纸,冷汗涔涔,瘫坐在椅子上,“我们千万不要再招惹他们了,那个薛洋……不是我们招惹得起的。”

而且……

 

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出来。

晓星尘和身边那个姑娘似乎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薛洋已经发现自己认出他来了。

 

 

阿箐说:“道长,那个杜小姐肯定是看上你了。”

薛洋踢起一颗石子,正好打中她的小腿:“小瞎子,你怎么知道?”

 

阿箐回身拿竹竿打他,气哼哼道:“你听她跟道长说话的语气,娇滴滴的恶心死了!喂,你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没有?长得漂亮不漂亮?”

 

薛洋瞥了一眼晓星尘,笑嘻嘻道:“漂亮是很漂亮的,比你要漂亮多了,就是不知道长喜不喜欢。”

 

晓星尘无奈,半笑半哄道:“好了,别闹。漂亮不漂亮的,也就你一个人看得见,再说了,你们还这么小,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我懂!我懂!”阿箐一蹦三尺高,再也不搭理薛洋,急切地一路往前追赶晓星尘的脚步,“我最喜欢道长!”

她摸索着扑过去抱住晓星尘的手臂,小脸靠在他雪白的袖子上,跟他撒娇:“真的真的嘛。”

“好好好,你懂,”女孩抱他抱得紧,他一下子竟没挣开,就依着她靠,摇摇头微笑,又转脸冲着落在后面的薛洋说,“走快些,我们回去了。”

 

薛洋乖乖地加快了脚步,却在行到他身边时效仿女孩的动作,一把抱住了他另一条胳膊。但他二人身量相仿,薛洋的脸一贴过去,碰上的可不是袖子。

“但是道长还是最喜欢我,是不是?”

 

晓星尘偏头躲了一躲,少年温热的嘴唇在他耳廓一触即离,却仿佛是火花撞上了干树枝,越烧越烫,一时难熄。他张口想答,但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才不是,你天天缠着道长,道长都要烦死了!”阿箐听到了他讲话,放开晓星尘,绕到他身边伸出竹竿打他,“还以为你伤好了就滚蛋,结果还是一直赖着不走!”

薛洋单手抓住她打过来的竹竿,随手甩到了一边,懒得理她:“道长都没赶我走,你嚷嚷什么。”

 

晓星尘以为这两人又要开始每日不歇的斗嘴,笑叹着停下脚步,准备把阿箐牵回来。没成想身边的少年忽然扳过他的脸,倾身过来吻他。

薛洋的手掌贴着晓星尘的脖颈,手指捏着他的两腮,能感受到脉搏在掌心下鲜活地跳动。晓星尘唇齿间还残留着方才饮下的茶香,整个人因为惊愕而僵在原地,倒是方便了少年在光天化日之下略行不轨。

 

阿箐完全傻了。

她刚摸索着捡起竹竿,正准备顶回去,一抬眼就看到了这一幕,握竿的手也在半空中停了一停。

但她毕竟还是机灵,马上把震惊吞回肚子里,掩饰方才失态似的气哼哼骂道:“那是道长心软!我警告你,不许再惹我,否则老娘一竿子戳瞎你!”

 

薛洋虽然亲得正起劲,但余光已扫到她愣住的一瞬间。他心头疑云顿生,不过面上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正好晓星尘反应过来,抵着肩膀把他推开,他便顺势后退两步,手指滑下去,在宽大的袖下寻到晓星尘的手,握住捏一捏,既像安慰,也像撒娇。

 

他说:“走吧,道长,站着干什么。”

晓星尘的脸色终于不像平日里那样苍白,不单耳朵一圈是红的,连颈下也泛起淡淡的粉。不过他清一清嗓子,声音好歹还平静。

“……走吧。阿箐,跟上。”

 

薛洋这回又跟到了后面。他看着晓星尘飘飘的衣摆,忽然想到,若是他的眼睛还在,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那双曾温和、柔软、清澈的黑眼睛,会不会显出一丝慌乱、一丝羞怯、一丝责备呢?

 

……若是那双眼睛还在,自己怕是早在他剑下死了八百回。

他皱皱眉头,忽然清醒过来。

 

阿箐牵住道人的袖子晃一晃,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薛洋盯着白瞳少女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05

 

近日来实在是有些拮据,所以晓星尘在收到杜家之邀,看到那算得上丰厚的酬金时,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四下查探一番便知这杜宅上下并无邪灵作祟,但杜家老爷小姐对他百般笼络客套,半点没有遭灾的惊恐慌张,一问是否婚娶,二问家有何人,就差连生辰八字一起问出来。他也略略懂了些,面上还是以礼待之,却着实不擅长应付此类事宜,心里盼着早点脱身。

 

早知道带他一起来……

虽说有点不好意思承认,但晓星尘心里的确闪过这个念头。少年伶牙俐齿巧言善辩,定能比自己应付得更好。

 

谁知道,少女为了套近乎,偏偏勾着他去聊前尘往事。昔日挚交好友,并肩夜猎,共图济世救人的美梦,怎奈一夕间变故骤起,白雪观累累人命,挖眼,断交……

 

旧日的惨痛回忆乍然谈起,他居然有些恍惚。尘封的伤疤被随手撕开,鲜血淋漓的惨状既恍如隔世,又如同就在昨日。少女曾前往世家大族求学,似乎亲眼目睹过金麟台对峙,还柔声安慰他,恶人薛洋已身死,道长不必耽于过往,小女子愿为道长分忧云云。

 

是以他那日傍晚归家时,情绪略有低落,被少年看出了不对。

 

想必是年岁渐长,又闲散久了,心志愈发不坚。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像是自嘲。第二天还有事未解决的情况下,竟也纵容着他胡闹了。

 

重重的“哐”一声,倒是把晓星尘从沉思中惊出来。

听声音是阿箐吃完饭放碗时放得用力了些,薛洋不耐烦地砸了咂嘴。

 

“那一家子姓杜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饭前,晓星尘给他们大略讲了讲杜家的事,她语气有些酸酸的,筷子叮叮当当敲着碗,“就他家那个小家子气的女儿,竟然敢妄想道长这样的人物,不要脸!”

 

“杜家人并未对我们有任何无礼之处,你也不要这样说,”晓星尘劝道,“背后议论他人是非,非君子所为——筷子不要敲碗。”

 

阿箐噘着嘴放下筷子:“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女子,”又讨好地笑一笑,“我不说了,道长不要生气。”

 

晓星尘笑一笑道:“我没有生气,倒是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大脾气,以后外面再遇到什么事,我岂不是不敢再和你说了?”

她赶紧凑过去,指天画地地发誓:“别别别,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道长原谅我吧。”

 

晓星尘好脾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了我没有生气。”

 

薛洋今晚意外的话少,他咬着筷子尖,沉默地观察着面前两人的一举一动。漆黑的眼睛盯着阿箐的脸,慢慢挪上去到那双没有瞳孔的白瞳。

 

白日里,她捡起被自己丢在地上的竹竿,抬头,伸手,然后愣住。

动作停滞的时间非常短,只在一瞬间,她就反应迅速地继续破口大骂,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当初自己试探她时,她敢迎着降灾剑锋直走过来,没有一丝犹疑。

 

她若真是假盲,那这份机敏和聪慧便不得不惹他忌惮了。

 

今夜要凉快些,不像前日那样暑热难熬。三人各自睡下后,薛洋躺了一会儿便爬起来披衣出门,果然看见晓星尘又坐在院中,这回是在擦剑。

他拖了凳子坐下时,对方连头都没抬一下,显然是知道他来了。

 

明明看不见,晓星尘还是举剑迎着月光,月华如洗,层层铺陈在冷玉般的剑锋。剑身在月光中拦下一道阴影,恰巧横在他紧闭的双眼上。

 

许久,他才收剑开口,声音中还含着一缕未褪尽的涩意。

“怎么,今晚也嫌热吗?”

 

“今晚不热,就是睡不着。”薛洋幽幽答道,“而且我猜道长也睡不着,就出来看看。”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晓星尘吐了口气,终究是强压内心的沉痛,放缓了语调。

薛洋声音很轻,语调小心而温柔,仿佛真是个纯真善良的邻家少年,捧着一颗心在疼惜自己的爱人。

“你叫我不必沉郁于过去,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总是难以忘怀。”

如果他说这话时不是在笑的话。

 

若是晓星尘此刻忽然复明,单是瞧见薛洋的眼睛,都足以让他拔剑相向。

 

那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却缺少了少年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清澈。细细望去,那眼底似乎结了一层冰,阴冷地、几乎可以说是凶狠地盯着晓星尘,似乎挖眼之痛还不够,要将他的心挖出来凌迟才好。

 

可他看不到。

所以晓星尘微微笑了笑,好像这单薄的一句话真能抚平他的伤痛似的。

 

“没事,我没事,”他缓缓地说,手抬起来似乎要像安抚阿箐那样摸摸少年的头发,但抬到一半又顿住,最后手指垂落,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只不过一时思及旧事,念及故友,有些难过罢了。”

“故友……”薛洋齿间慢慢咂摸这两个字,眉头压得更低,“道长说过,那杜家小姐曾提到可为你寻找那位故友的行踪,若是哪天真找来了,你会不会就丢下我,自己和他走了?”

 

他这话倒是问得发自内心,只不过提到故友时面上神情分外怨毒,月色掩映下竟有几分狰狞。

 

晓星尘闻言,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尽管唇角的笑意里依旧写着些凄楚。

“我与那位故友……早已天涯路远,不复再见,现在你和阿箐都在这里,我能去哪呢?”

 

薛洋一笑,眼中阴毒之色尽散,去握他搁在膝上的手,即便在盛夏,那手从手背到指尖都是凉的,轻轻握一会儿又能泛起暖意,皮肤白皙通透,因瘦削而清晰地显出筋脉血管来,如同一块精致的玉雕。

 

“道长好像没告诉过我,你和那小瞎……和阿箐是怎么认识的呢?”

 

晓星尘略有些疑惑:“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他佯装不经意道,“就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问,不方便说吗?”

 

几年前的事了,晓星尘想了想,大致与他说了一遍。

 

薛洋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

“她眼睛看不见,竟也能偷盗?”

 

晓星尘手指微微一动,垂下眼睫道:“眼盲日久,便也习惯了。她能偷个钱袋算什么,我不是还能夜猎吗?”

 

薛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缠着晓星尘散下来的长发,这人失明,意识不到面前的少年正细细打量着他。

晓星尘自幼受教于抱山散人门下,即便是十七岁初下山入世之时,修为之高,许多修仙界叫得出名的高手都难以匹敌。这样的人,别说瞎一双眼睛,就是再斩他一只手臂,杀几个作祟精怪也不是问题。

可阿箐那丫头不同。她年纪不大,瘦瘦小小,虽有十分的机灵,但毕竟眼盲,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去偷别人掖在怀里的钱袋……

 

薛洋眉头皱得愈深。

不过转转眼珠,他便有了个计策。

 

晓星尘还静静坐在他身边,对他脑子里动的鬼主意全然不知。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虽是薛洋先起的头,但他一挣没有挣开,便也习惯性地任他去了。

 

温柔月色下,遥遥望去,倒真像一对厮守的情人。

 

只可惜手握在一处,心却不在。

 

06

 

阿箐狐疑地瞪着面前的场景。

她现下正坐在杜家小姐杜淑言的闺房里,房内淡淡香雾,织罗挂锦,与她住了许久的破败义庄简直是天壤之别。眼前还奉上一杯清茶,温热地散发着清香。

 

这些都暂且不提,为何杜小姐竟会把她请来?

 

她正自发愣,杜小姐已屏退婢女,独自从外面进来了。上次阿箐见她,还是娉娉婷婷的娇柔美人,这次却面色青白,满眼写着心绪不宁,依旧是张漂亮脸蛋,却因此失了不少韵致。

 

杜淑言慢慢坐在她对面,略微发抖的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苍白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阿箐姑娘,”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此次冒昧邀你前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阿箐皱皱眉,虽不知道对方能有什么事要和自己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还是答道:“说吧。”

 

她又吸了口气,直视阿箐的脸,道:“与你和晓道长在一起的那人,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箐瞧着她的脸色,自己也莫名紧张起来:“这我怎么知道,我和道长在路边看见他受了重伤,道长心善把他捡回去疗伤,治好以后他也不走,也没跟我们说过他的身份。”

 

杜淑言追问道:“姑娘可还记得,是何年何月遇到受重伤的他?”

阿箐想了想,的确还有印象,便报了个日期给她。

 

闻言,杜淑言脸色更白,往后一倒,仰在椅背上。

 

“怎么了?杜……杜小姐认识他?”

 

杜淑言两手拢上茶杯,像要靠杯壁渗出的暖意来获得一点开口的勇气。

“阿箐姑娘或许知道,我曾前往修仙世家求学,所以对修仙界略有了解。你可知,晓道长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是如何双眼失明的吗?”

 

阿箐摇摇头,不由得攥紧了拳。

 

杜家小姐给她讲了一个简练、真实、痛彻心扉的故事,从常家满门被灭,跨三省追捕,金麟台对峙,到常萍反口,白雪观覆灭,挖眼……

 

“……这个薛洋,就是现在你和晓道长身边的那个人啊!”

 

阿箐听她讲到一半时,心中已大略有了个猜测。但此时当真听闻此言,还是不由得浑身一颤。

“他……他……我早觉得他不是好人!可你能确定吗……如果是薛洋,他这么恨道长,为什么伤好了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什么不杀……”

话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薛洋初醒时瞪着晓星尘的眼神,冷漠、凶狠、警惕、怨毒的眼神。

 

“我当初在金麟台上亲眼见过薛洋,过了几年,他的容貌并未大改,我不会认错,”杜淑言说完往事,略松了一口气,但又想起什么似的,咬牙硬逼自己说下去,“阿箐姑娘,我听人说过,薛洋此人,左手仅有四指,小拇指不知为何因伤而断,敢问姑娘可曾……”

她又忽然住口,道:“抱歉,我忘了姑娘眼睛不方便……”

 

阿箐忽然说:“是的。”

 

屏风后的人微微翘起嘴角。

 

杜淑言闭了闭眼,再睁开后满脸疑惑的样子:“什么?”

 

阿箐说:“他左手的确只有四指。”

 

对方一愣,道:“姑娘怎么知道?他既有心隐瞒身份,是绝对不会让你们碰到……”

 

阿箐咬牙道:“我是看到……算了,你知道他的确是左手四指就行了。”她忽然抬头,语气恳求,“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我们除掉这个……这个薛洋呢?”

 

杜淑言肩膀一抖,连连摇头,慌道:“我天资平平,在世家几年,修为也无甚进益。我家其他人更是对仙道一窍不通,怕是帮不上姑娘。此次我邀您前来,是倾慕晓道长为人君子,不愿他再受小人蒙蔽,但若是请他,之前又有所唐突,怕他不肯……”

 

阿箐尝试了两次,发抖的手都端不起茶杯来。她心下慌张,方才所听到薛洋做过的恶事还在耳边回荡,想起自己这些年居然和这样一个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就有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这个薛洋精于鬼道,实力似乎不俗,还请阿箐姑娘……务必小心才是。”

良久,杜淑言才苦涩地说道。

 

阿箐闻言,知道多说无益,便谢过面色苍白的杜家小姐,起身道别,准备离开。

 

谁知,她刚没走两步,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杜淑言突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拦在她身前。

 

“阿箐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忽而落下泪来,嘴唇发着抖,但脚下坚定地站着,没有让开的意思,“——是他逼我的!”

 

阿箐陡然愣住,但下一刻就明白了什么。同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踩在她颤抖的心跳上。

 

精致的屏风后绕出一个人来,年轻俊秀,眉眼风流。

 

薛洋微笑道:“哟,阿箐。”

 

女孩猛一回头,少年的笑颜映入眼帘,那样赏心悦目的一张笑脸,在此刻的她看来无异于地狱爬出的恶鬼,阴森可怖。她吓得连连后退,却被杜淑言挡住了去路。

 

“你、你为什么……”阿箐急怒交加,又害怕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牙瞪她一眼,可惜一双白瞳在瞪人时毫无威慑力。

 

“对不起,对不起,” 杜淑言的眼泪掉得更急,一手扶着门框才能站稳,“他拿我全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我没办法……对不起……”

 

“好啦,杜小姐,”薛洋依旧是笑眯眯的,语气好像在安慰她一般,“事情都做了,道歉就不必了吧。”

 

阿箐已退进房间角落,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烂东西!骗子!你要做什么?”

 

薛洋丝毫不生气,乾坤袖中悄无声息滑出一柄锋芒森寒的长剑,被他“唰”地抽出来,拇指和中指并起来一弹剑锋,又冷又亮的一声响。

他轻声说:“让你永远闭嘴。”

 

阿箐知道杜小姐是不会管她了,立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救命啊!杀人……”

 

杜宅坐落于这个小城镇一条较为繁华的街上,但女儿闺房在院落深处,她又特意提前屏退家仆婢女,单是凭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喊一句是很难喊来人的。

 

更何况,她连这一句都没能喊完。

 

薛洋一手抓着她的头发,几乎将她整个人提起来,一手握剑,一点一点割断了她的喉咙。

 

阿箐一双大眼睛还睁着,空茫地盯着他的脸,身子抽搐几下,手向前伸去,像是要推开他。

 

鲜血溅了他一身,从脸侧流到下巴,鲜红一滴,将落未落。

 

满室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杜淑言哪见过这场景,早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都不敢出声。

“薛、薛公子,你答应过我,要饶我全家人性命的……我、我谁也不会说,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薛洋冷声道:“最好如此,不然……”

他斜睨她一眼。

 

“不敢,我不敢的!”她撑着身子跪在他面前哭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去……”

 

他慢慢放开手,女孩的头发从指间滑落,尸身重重摔在地上。

“还有一件事,要你配合。”

 

“薛公子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的,绝对、绝对……”

 

07

 

“道长,喝口粥吧。”

 

少年碰了碰碗壁,还是温热的,但一口未动。他把粥碗往晓星尘面前推了推。

 

晓星尘闻声抬起头来,慢慢伸手拿起了调羹。

这些年好不容易在脸上养起的血色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小小的调羹里舀了半勺粥,热腾腾的,和切碎的青菜嫩叶一起煮出锅,香气扑鼻。

他细嚼慢咽地吃了一口,就这一口也如同猫喝水,只抿走上面一层,怕是没几粒米能进肚子。

 

薛洋早就不耐烦了,这几天来他是任劳任怨,买菜做饭收拾碗筷一人包圆,勤快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结果这人还是一副悲伤难耐的样子。

 

几天前,杜家小姐邀阿箐到家里做客,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晓星尘担心,和薛洋两人一起出门去寻她。没成想,刚走到半路,霜华便有异动,两人杀了几只走尸来到杜宅时,里面正传出阵阵哀嚎。

晓星尘不及多想,提剑而入,杀灭凶尸,救下幸存的宅中人。清点一下人数,所幸杜家上下几口人都无大碍,只是家中仆从死伤大半,夜色下弥漫着散不开的血腥气。

 

杜淑言“扑通”一声跪在晓星尘身前。

 

薛洋从屋内抱出阿箐的尸身,少女双眼圆睁,喉咙被生生撕裂,杜小姐瞧见了,膝盖一软,跪都跪不住,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道长。”

薛洋轻轻拆下遮住晓星尘双眼的绷带,晓星尘这才意识到,又有血流下来了。

 

“麻烦你了。”他低声开口,喉咙有些沙哑。

 

少年动作熟练地解下被血浸湿的绷带,拿沾了水的白布细细为他擦净眼周和脸上的血迹,再一圈一圈缠上干净的新绷带。晓星尘静静坐着任他动作。

 

绑好后,他抬手轻触绷带边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端起碗,又喝了几口粥。

 

薛洋扔掉染血的绷带回来收拾碗时见晓星尘今晚竟喝了整整一碗的粥,挑了挑眉,心下莫名有些松快,收拾桌子的手也麻利了不少,但被晓星尘拦下了。

 

“我来吧,”他轻声说,“这几日,辛苦你了。”

 

薛洋慢慢收回手,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近日里心神总是有点绷着。

要说也没什么,计划没有错漏,杜家为避祸正准备举家迁离此地。退一万步说,就算晓星尘发现了,又能怎么样?他薛洋轻轻松松不费多少气力,就能害这人双眼尽盲,友离梦碎,再来一次,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

 

可是。

 

可是他竟十分安于现状,甚至于贪图这份安稳。若是那丫头真是个瞎子也就罢了,虽然叽叽喳喳又吵又烦,他倒是勉强可以容忍。但她居然是装瞎,装得连薛洋都骗过了好几年……

 

过去那个夔州日天日地的薛洋不会相信自己还会有害怕失去的一天。

或者说,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只是心里总有块地方吊着,悬着,死活也放不下来。

 

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剑,一低头倒是碰到那只新制的手套。

要瞒。

要瞒。

 

他骨骼扭曲伤疤累累的左手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要瞒。


-END or TBC?-


感觉可以就此HE了……

可能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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