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薛】善终

背景:情节与原作大体相同,修真改为仙界
清水无差


正文
-既是孽缘,何能善终?
这一生,最是求而不得苦。


“明月清风晓星尘……”

黑暗里,有个细弱的声音慢慢念着,一字一顿,口齿不甚清晰,仿佛嘴中含了什么东西,翻来覆去,怎么说都是同一句话,也不知藏了多少执念在里边。

守门的童子翻个白眼捂住耳朵,不满地抱怨道:“他不会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吧?”

另一人懒懒应道:“你还没适应啊?不是挺有趣的?”语罢,他嘻嘻笑两声,扬头冲里面喊道:“公子莫不是忘了下一句罢?在下记得似乎是‘傲雪凌霜宋子琛’?”

话音方落,黑暗中便传来一阵轻微的铁链响声,听到那句意料之中的“闭嘴”后,两人咯咯笑起来,似乎作为一个玩了多次的游戏,这是守门时光里最令人愉快的消遣,即使对方的语气再狠戾再凶恶,也不过是听惯了的一句无力的威胁罢了。

笑罢后顿觉无趣,两人闲闲打了个呵欠,对视一眼复又移开,腻味得令人厌烦的沉默中,一名双髻白衣的童子随手拾了地上一枚石子掷进牢门铁栏间,又引起几声哗哗乱响,他撇着嘴笑,旁边那人吓了一跳,连忙凑过脸去瞥了两眼,见毫无异动后放松了一口气。

“你慌什么?赤锋仙尊亲手筑的结界,还能被小石子打破不成?”扔石子的小童满不在乎,另一位却坐立不安道:“不可,还是尽快禀告仙尊罢,镇魂居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担不起责任……”

他左右望望,犹豫了一阵后刚要走,那人见他来真的,慌忙拽住他的衣袖,急急道:“不行不行,这样挨罚的不就是我了吗?不会有事的,我以前扔过的,都没出事,你等等……”

“可是……”
“哎呀,没事,相信我!”

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了一会儿,身后那个低哑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还是一句一成不变的“明月清风晓星尘”,一个童子笑道:“你看,我说没事罢,这里我看的比你久……”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

“没事没事,劳烦两位担心了,接下来交给我罢?”

正讲话的童子还没反应过来,面前正听自己说话的那人便忽然两眼呆滞,直直向后倒去,他吓得倒退一步,脑中还懵着,就觉胸口一凉,复又转为滚烫,低头一看,只见汩汩鲜红染上白衣,视线慢慢模糊,眼耳口鼻皆涌出一股腥甜的气息来。

他一阵剧烈的晕眩,踉踉跄跄向前一头栽倒,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发冷,大量鲜血流出浸湿了地面,眼前有张年轻俊秀的脸晃了一晃,对他露齿一笑,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闪出几分稚气,“唰”一声,他腰间的佩剑被对方抽出,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耳畔隐隐一声轻蔑的嗤笑,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正想趁着意识尚且清醒通知同伴,可指尖的诀还未捏成,便感唇间一凉,随即剧痛袭来,他抖抖索索哀叫出声,顿觉口中空空,鲜血从被斩断的舌根狂喷出来,热辣辣地染红他的牙齿、唇畔和脸颊下冰凉的地面,一部分呛进喉咙,逼得他连连咳嗽,同时胸腔震痛,不由恐惧绝望不已。

“多谢你照顾我这么久,小公子,”这青年语调活泼轻快,抬脚在他脸上跺了一跺,“为浅表谢意,便留你一条命罢。”

“阿容,该换班啦,”长长拖着的声调传来,白衣童子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抱怨道:“你们可让我好等,看看阿余,两个时辰前就跑没影了,留我一个在这儿,快无聊死了。”

前来的衣饰相同的童子夸张一笑道:“阿余还是这么胆大,都敢看守时间到处乱跑了,他也不怕道君发现罚他抄经。”

“他哪里怕这个,”阿容无奈,“接下来辛苦你们了,我是终于摆脱这个差事了。”

来者道:“哈哈,轮到我们倒霉了,里面那家伙还是絮絮叨叨个不停吗?”

阿容滞了一下,笑笑,“可不是,一句话说个没完,我——都烦了。”

“不过你现在解脱了嘛,我该入苦海了,”那人笑容稍敛,撇撇嘴从他身旁掠过,“——也不知这家伙与明月道君有怎样的嫌隙,都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妄想什么呢?

“阿容”眯起眼睛,唇边盛满了笑意。


镇魂居的守门童子又失踪了。
近日来,仙界闹得人心惶惶,这便是头一桩大新闻。
要说那第二桩,便是剑阁被盗案了。

一如其名,剑阁自然是个藏珍积宝的好地方,无数天下名剑皆存放于此。若仅仅是被盗,也不过是哪位或爱财或爱名的散仙妖魔之类偷了去,不日便能寻回,可这次好死不死,丢的偏偏是——降灾。

降灾其名,薛洋其名,上到天宫仙尊,下到山野精怪,只要不是避世不出的,几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这薛洋面色如铁,獠牙暴突,身长八尺,体壮如牛,身携降灾,每遇正人君子,便长剑出鞘,无情斩杀,惯与邪魔歪道为伍,赤锋仙尊与敛芳仙尊之死都与其脱不开干系。赤锋仙尊聂明玦修炼中走火入魔爆体而死,敛芳仙尊金光瑶受妖言蛊惑,叛离本家遁入鬼道,据传皆由他一手设计,直搅得仙界不得安宁。

“只凭薛洋一人,当真搅得出这么大的波澜?”
“金光瑶不是在赤锋仙尊以血作引,镇薛洋封降灾之后才背离仙界的吗?薛洋有这么大本事让身后事也尽归自己掌控?”

类似的异声不是没有出现过,只是太微弱,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如今,降灾既已封剑,盗贼偷走它也是无用,除非——
除非此贼便是薛洋本人。

听闻此事后,如今仙界的独一位仙尊泽芜君蓝曦臣即刻动身,下界前往镇魂居查看。

镇魂居地处伏妖山北麓,此山为人魔两界之界限,常年有鬼怪作祟扰乱民间,是以三尊设镇魂居于此以镇妖邪,居内以人为引,锁喉穿骨困于阵中,可维持结界灵力源源不断,即便施术者死,只要阵法不坏,生魂不灭,也不会影响结界的稳固。因不到魂飞魄散不得解脱,需终日忍受入骨之痛,是故多选取大奸大恶之人受镇于此。上位魂魄初散,薛洋便从天牢中被押解此处,取而代之。不过此事除了诸位上仙知晓外,从不为他人所知,毕竟臭名昭著如薛洋,必定人人欲杀之而后快。此人在世一天,人心便不安一天,因此对外宣称的皆是薛洋早被挫骨扬灰而死,镇魂居中另有奸邪罢了。


那人走到离木屋三步远的地方时,正于屋内静坐清心的白衣道人便察觉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遮在缠眼绷带后的眼睫微微一动,指尖轻弹,不作躲避,反而打开了门闩。

“吱呀”一声,阳光落进稍显昏暗的室内,来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大大咧咧地进了屋,四处张望一番,瞧见端坐席上的晓星尘,口中轻轻“咦”了一声。

晓星尘不言,来人也只盯着他看,静静的一阵默然后,传来个清朗的少年音色:

“打扰啦,这位道长,不知贵舍可不可借在下躲个雨呢?”

晓星尘温和道:“并未有雨,这位公子所言何故?”

“道长,你是不是看不见?”少年活泼泼地笑道,“是还未下雨,可这天阴得很哪!”

他微微一笑,抬手拉下缠眼布条,露出一双清明的黑眼睛,静静地望着来者。
“可我怎么瞧见,阳光甚好啊。”

少年见被拆穿,也不羞恼,只笑嘻嘻地凑近了些,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语气撒娇似的道:“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道长,我不给你添麻烦。”

晓星尘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你方才一心欺我眼盲,意欲何为?”

——“你欺他眼盲,骗得他好苦!”

薛洋手指微微抖了抖,黑得出奇的一双眼珠里闪过一丝暗光。

“我是怕道长不收留我,才出言相骗的,”他满脸无辜,唇边笑容甜蜜,“我真的只待一会儿就走,不会影响道长清修的。”
晓星尘面上淡淡的,被他一说也心软了,看了看这少年俊俏稚气的面容,温言道:“我也没什么事,你便留下罢。”

“多谢道长!”他眼睛亮亮的一笑,寻了一方草席坐下,口气热络地道,“早听说明月道君晓星尘心怀天下,悲悯众生,我看果然不错。”
晓星尘微一抬眼,笑道:“你认得我?”

“我没见过道长本人,却认识道长的这把剑,”晓星尘循着他手指之处望去,眼见裹剑的黑布果然滑落一截露出“霜华”二字,“霜华一动惊天下,当今世上又有何人不识?”

“谬赞了,”他垂下眼帘,重又把黑布遮起,“一介道士,斩妖除魔本为己任,怎敢求虚名?”
“道长一身清正,又怎能叫虚名呢,”薛洋学他的模样盘腿坐着,活像个初出茅庐、对世传高人满心敬仰的毛头小子,“我既知道长身份,道长就不问问我姓甚名谁吗?”

“你我萍水相逢,你若不愿说,我又何必问?”

——他妈的。
薛洋恶狠狠地一咬牙,面上还是眯着眼笑对他云淡风轻的脸,心中却是暗骂。果然不能跟着宋岚那个臭道士过,甭管魂魄碎了几千几万次碎成几千几万片,被他敛回肉身修养完好后永远都是这幅清高得招人恨的样子,即便忘却前尘犹如白纸,也忘不了骨子里这分清风明月的高洁。

“道长,我叫薛洋,薛——洋,”他笑眯眯的,眼瞳清透乌黑,“还有个字,不过没什么人知道,叫成美。”

薛洋二字一入耳,晓星尘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他眼睛盯着少年,疑道:“薛……洋……?”

“奇怪吧?”他的神色莫名满足了薛洋心底某个叫嚣着的角落,薛洋敛起戾气,垂头作出忧色道,“谁听了这名字都要吓一个跟头,偏偏我爹娘去世得早,我不想私自改了违背他们心意……”
果不其然,晓星尘收回了疑色,又回归一如既往的温和,柔声道:“无事。字很好,君子,当成人之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洋心里狂笑,笑得快背过气去,还是这样,他还是这样,又清高得讨厌,又好骗得可笑,不管眼睛瞎不瞎,这幅悲天悯人的样子永远都不会变。晓星尘,晓星尘!他恨恨地在齿间琢磨这个名字,这个屡次害他险些丧命,用几颗不值钱的破糖就牵绊住他脚步的名字,他恨他恨得牙根酸痛,恨到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毁掉他才罢休。

“可我不愿成人之美,”两颗小虎牙显得少年愈发一派天真,“道长,成己之美便不算君子了吗?”

“只要不损人,利己之事自然不是不可,”晓星尘应道,他转头望了望窗子,“……就要日落了,你再不动身,就天黑了。”

薛洋漫不经心地跟着他看了一眼,果然见残阳如血,沉沉压着地平线,花朵似的晚霞映红了晓星尘如雪的白袍。他收回目光,冷冷注视着道人清逸文雅的侧脸,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我本来也是到处流浪,今日想寻个歇脚的地方,不如道长留我一晚,明早再赶我走吧。”

他说的可怜巴巴,晓星尘忍俊不禁,道:“我不是赶你走,只是怕你误了行程。若你也如我一般没个目的地四处游走,留就留下罢。左右这不过是荒野中一处无主的闲屋,我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你的去留呢?”

薛洋堆了满脸甜腻腻的笑容,不然他甚至怕藏不住心里那股子阴狠的劲儿,“多谢道长,”一天之内他第二次重复道,“我肯定不给你添乱。”

入夜,天气微冷。晓星尘将随身的干粮分了大半给薛洋,看他年纪尚小衣衫还单薄,又将外袍脱了给他。薛洋垂眼盯着递来衣服的那只修长的手,眼中阴阴晴晴闪了一闪,开口称谢后伸手接过披在身上,顿感周身温暖,陌生得恍如隔世。
披着外袍,他蜷起腿坐在草席上,晓星尘略一皱眉,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受伤了?”

薛洋低下头去,瞥见破破烂烂的裤子上透出的血色,无谓道:“这个啊,没事,饿急了偷人家两个馒头,跑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倒真像是个流浪市井的孤儿,脑中却不由得回忆起身处镇魂居黑牢里时的那些日子。

冷而沉重的铁链吊起他的手腕,锁住他的琵琶骨,横过他的喉咙,他双膝跪地,脑中昏昏沉沉,只得数次咬破舌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痛太久了早已麻木,更何况他惯会忍伤忍痛。门外小童嬉笑玩闹听得他心头烦恶,口中模糊呢喃晓星尘之时又有不知好歹之徒肆意嘲笑,甚至接话消遣他。什么狗屁宋子琛,他一听便恶心欲呕,满心恨恨。还好那傻乎乎不懂事的顽童为求一笑竟扔石子砸他,他忍耐着,挪动膝盖把那些扔近的石子拢到身边,潜心研究阵法。薛洋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况且赤锋仙尊已死,结界已有一阵子未加固过,终于在彻悟那日,他用石子尖锐的棱角磨破膝盖在旧阵法图上勾画,同时以舌尖血作引,作出新阵,得以悄无声息破除旧阵,他成功脱逃,杀童子,闯剑阁,才引发了这一番事件。

……这一切,面前这人都一无所知。薛洋顽劣地笑一笑,他若是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怕是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才好——啊,他忘了,晓星尘这正人君子怎会做把人剥皮抽筋这等丑事,他只会谴责他,杀他,还有……不齿他。

“受伤了怎么不说?不疼吗?”晓星尘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拿药出来,“来,我看看。”

薛洋心里一动,把裤腿向上挽起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对方眉心蹙得更紧,上药包扎的动作十分轻柔,薛洋还是苦着脸做出一副极力忍痛的样子,不时吸一口气,好像真痛得他死去活来一般。

晓星尘面露忧色,下手愈发小心,可他越温柔,薛洋越抖得厉害,他就一心想看晓星尘为难的样子,想看晓星尘为他这个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忧心的样子,他心里痛快,痛快得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有点喘不过气来。

“好了。”晓星尘道,轻轻帮他把裤腿放下来,见他脸色发白紧紧咬着嘴唇,叹了口气,回身找着什么,片刻后,将一粒东西放到他的手里。

薛洋握着那颗糖,瞳仁有一瞬间的锁紧,他道:“道长好有童心,随身带着这种小孩子的甜食。”

晓星尘正收拾药品,背对着他,语气里有浅浅的笑意:“从前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问友人,他们又不愿告诉我,我只记得似乎有哪位故人爱吃糖的,便随身带着,说不好哪天就会遇到了。”

“不,道长,”薛洋把糖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有些故人你还是别遇到的好。”
晓星尘转头看他一眼,温言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比我还悲观。”

“不是悲观,是现实,”薛洋舔了舔唇角,笑道,“道长,你迟早都会明白的。”

薛洋醒来是在天未破晓之时,他睡眠极轻极浅,听不得一点响动。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后,他微微睁一点眼,瞧见晓星尘已收拾了东西,身负行囊,腰悬霜华,正欲离去,朝自己这边看来。他连忙闭紧了眼睛,微微拧眉做出一副睡不安稳的模样,晓星尘伸手试了试他的额温,又抚了抚他乱糟糟散下来的长发,将什么东西放在他枕边,便推门而去了。

他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确定那人走远后一骨碌翻身坐起,粗暴地扯开枕边的包裹,力道太大,里面放着的碎银铜钱和糖果散了一地。
他冷冷看着,心脏又传来那种紧缩在一起的感觉。
他甚至有些不确定这是不是痛快的感觉了。

去他妈的该死的臭道士,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蹲下身去把地上的东西统统捡起来放回包裹里,打一个死扣,背在身上,冲到门口时突然顿住脚步。他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愣,又把东西放下,自己躺回到草席上倒头就睡,没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裹着晓星尘的白袍。

薛洋睡的正香时,仙界已经炸锅了。

镇魂居黑牢内画着一个鲜血淋漓的新阵,阵中用铁链紧紧锁着四个白衣童子,正巧是失踪的那四位,其中三个已经死了,年纪稍小的那个被人以邪术窒息而死,另两个则是死于连日的体虚,唯一活着的一位也奄奄一息,胸前有一箭穿心的伤口,体内金丹也被人化去,救出后只来得及咳出几口鲜血,便一命归西了。
而这新阵也大有问题。作阵者破坏了原来的阵法,使其失去了效力。伏妖山近日里已有多只凶猛鬼怪窜逃到民间,闹得人心不安,家家闭门不出,一片惨淡景象。

白雪观内。
宋岚恨得目眦欲裂,暴怒道:“不是都说他已被挫骨扬灰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几位小道士吓得大气不敢出,缩着脖子站在边上,见他抄起长剑,有胆大的开口问:“道君您……要去哪儿?”

“薛洋这个人……一旦回来,”宋岚清俊的面庞上满是冷意,“肯定会去找他的。”

薛洋再睁开眼睛时,已天光大亮。

他睡得很不好,梦里宋岚拎着拂雪对他一路追杀,一直杀到晓星尘面前,那人霜华出鞘,冷冷剑锋对着他的咽喉。他一摸衣袖,发现降灾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又一抬头,正瞧见晓星尘另一只手握着降灾遥指苍天,一双悲恸的黑眼睛里流出血泪来。宋岚说了句什么,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晓星尘的目光却一直凝在他身上,突然调转霜华,剑刃架上了自己的脖颈。薛洋怒吼一声冲上去夺剑,却扑了个空,视线一转便是晓星尘眼遮白布的模样,同他并肩坐在桌前,旁边阿箐这个讨人厌的小瞎子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他坐着削苹果,手一抖,兔子的耳朵便削断了。

那都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罢。

他呆坐了少顷,把身上披的白袍脱下来抱在怀里,拔腿出了门。没走两步想起来忘了东西,又折回来把包裹甩到背上,沿着屋前草地中唯一的一条小路迎上了阳光。

“出来吧,怎么了?”
明月初上梢头,晓星尘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看向躲在树后偷偷摸摸跟了他一路的少年。

薛洋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冲他笑得一脸无所谓,“道长你早发现了就说啊,这样我多没面子。”
“你跟上来干什么?”晓星尘见他行动无碍,目光便从他腿上移开,淡淡问。
“我……”薛洋转了转乌黑的眼珠,两手捧着外袍晃了晃,“来还道长衣服。”

“不必了,你回去罢,跟着我没什么好处的。”他温言道。
薛洋看着他身上那件颜色略显暗淡的袍子,三步两步走上前去,直接把衣服塞进他怀里,笑道,“‘明月清风晓星尘’,现在这件配不上道长。”
晓星尘眼光闪了闪,薛洋接着道:“道长要去夜猎吗?能不能带上我?”

对方不置可否,似乎正在思考,他又抢着开口:“算了算了,我不能去。”
他这么一说,晓星尘反而笑了,问道:“为什么?怕吗?”

“不是,我嘴太贫,总忍不住逗道长笑,耽误了事情就不好了。”薛洋盯着他,眼里盛着笑意,一本正经道。
晓星尘垂眸笑一笑,应道:“也是,我一笑,剑就不稳了。”
薛洋道:“道长,让我跟你去吧,我就想长长见识,没别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了尸毒粉,晓星尘也不再眼盲需他指点,夜猎不过是一场无味的厮杀罢了。可他见晓星尘敛长剑,映月光,霜华闪动,白衣如雪,竟是一番更好的意趣。薛洋其人,理性不足,贪念有余,见了好的就都想收归囊中,更何况此夜,此月,此人,都是他再遇不上的胜景,他那双本就暗无天日的黑眼睛,更是寻不到一点光了。

结束后,晓星尘微喘两口气,收剑入鞘,转头对他道:“没事吧?”

“没事,”薛洋笑嘻嘻地从他坐着的墙头一跃而下,“道长,以后让我都跟着你吧,好不好?”

“跟着我有什么好,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晓星尘移开目光不看他,“你还这样年轻,又伶俐,不该吃这些苦。”
“我不怕吃苦,道长,我什么都不要,就想跟着你,道长,”他撒娇似的对他说,口气又亲热又甜蜜,“我没家可以回,连饭都吃不上,腿上伤还都没好,以后说不准又要受多少这样的伤……”

晓星尘无奈地抬眼看过来,薛洋心里阴恻恻地嘲笑他,面上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他又赢了。

薛洋就是怀着一颗歹毒阴狠的心,嘴上的俏皮话也从来不少。这些日子里他心情好,嘴皮子上更是勤快,晓星尘的黑眼睛望着他,向他微笑时,他几次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那双眼,至于究竟是想珍而重之地抚一抚,还是想像从前灭人家门时那样抠出来碾碎,他自己也不清楚。毕竟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珍重的东西。

“这是谁教你的手艺,当真不错。”

薛洋今日心血来潮买了一篮苹果回来,坐在桌边认真地一个一个削,削了一整盘惟妙惟肖的小兔子。晓星尘怕入夜后光线太暗看花他眼睛,又点了两支蜡烛来给他照明。薛洋一笑,道:“没谁,无师自通,也算不上什么手艺,”手下动作不停,他抬头看了一眼专注盯着的晓星尘,嘴里愈发没边没沿地调笑道,“道长今夜点这么多红蜡烛,是要洞房花烛了吗?”

晓星尘失笑,轻声斥道:“这也能乱说?”
“有什么不能,”他边削苹果,边天花乱坠地扯着,“我和道长在一块也算日久,难不成还不能生情了?”语毕,眼角余光瞥见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得意地暗笑一声,嘴上又把话题扯开了

没过多久,他便削完了满满两盘子的苹果,抬脚把放着剩余苹果的篮子踹到一边,两指捻了一个起来咬一口,啧啧称甜,手臂越过窄桌,送到晓星尘唇边。
晓星尘微微一怔,掀起眼帘望向对面的人。薛洋冲着他笑,一副少年人心思单纯的稚气模样,他转头避开,伸手去拿那只递过来的兔子苹果,薛洋一见,立马收回了手,手腕一转,又往他唇边送去。

来来回回好几次,晓星尘当他少年心性爱玩闹,也就妥协了,偏过头张口去咬,可薛洋当真顽劣得紧,看他顺从,又迅速撤回了手,教他咬了个空。

晓星尘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本性清高,总领受他人一份敬意,甚少被人如此戏耍,当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可一瞧见少年那张笑容明亮的脸庞,又觉得不该与他计较。

薛洋把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心里舒服,嘴上就没那么坏,道:“对不起对不起,道长,我刚才一时糊涂,把你当成我从前那些朋友了,我不该这般与你玩笑的。”

晓星尘摇摇头,温和笑道:“罢了,无妨。你能把我当作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薛洋心底有根弦一颤,若是四下无人,他定要张狂地大笑出声,笑这人一如既往的愚蠢和迂腐,即便两眼清明,也被自己钓着团团转。他得意极了,得意到看着晓星尘接过他的苹果慢慢吃下时手都在发抖,抖得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臂,隔着窄桌,指尖轻轻地去碰他的唇角。

晓星尘唇边一凉,他仿佛有些发愣,抬眼看着薛洋慢慢由坐姿改为跪坐,上半身前倾越过桌面,嘴唇隔着不到一寸远,似乎想吻他的眼睛。
两人定定地僵持了一会儿,薛洋抚他唇角的手缓缓下移,沿着清瘦的下颌线条一路到腮边,少年人骨架修长的手掌捧住他的脸,轻浅的呼吸声中,他俯身吻了那个人。

晓星尘静静地看着他,一双黑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明,藏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薛洋手腕一抖,他最恨自己看不明晰的东西,也恨这个他读不透的人。从前他不顾一切想毁了对方,而如今,他却连自己的心思也看不明白了。

两人的嘴唇只有一瞬间极轻的触碰便分开了,晓星尘闭了闭眼,然后做出什么决定一般蓦然睁开,轻声道:“薛洋。”

薛洋没应,他不再掩饰眼中阴鸷的冷光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向身后瞟去,写满了烦恶与不耐的情绪。
晓星尘推开他,理理额前的散发,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静静道:“子琛。”

薛洋维持着被他推开的姿势斜倚在桌边,眼神冷得像冰,慢慢转过头去。

那方才破门而入的黑衣道人一看见他这张脸,即刻握剑在手,雪白的剑光劈面而来,薛洋冷哼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流转的长剑,两把名剑相击,“锵”的撞出一声清响。

薛洋在牢中困了多年,脱走时靠邪术化去守门童子体内金丹以疗己伤,但毕竟小童修为不高,只堪堪够他保住一条命,余伤未愈,剑法许久不练又生疏得很,怎能是宋岚的对手,果然,只几个回合,他便节节败退,一身鲜血淋漓,勉强以剑撑身才不至于跪倒在地。宋岚冷冷看着他,白光一转,剑锋抵上了他的喉咙。

又是一声清响,晓星尘霜华出鞘,剑刃推开了宋岚的拂雪。薛洋喘息中抬眸看一眼黑衣道士,不顾伤痛,冲他露出一抹跋扈而得意的笑。
宋岚冷声道:“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令人厌恶,竟敢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哟,宋道长,你看到啦,”薛洋浑然感觉不到痛似的,满面笑意,“没想到自诩清高的白雪观宋子琛道长还有偷看别人亲热的癖好,在下真是不敢苟同。”

晓星尘皱起眉,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薛洋倒也真乖乖闭上了嘴,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倒下,满身血污染上了道人的白袍。
晓星尘任他靠着自己的腿,宋岚碍于两人紧挨不方便动手,直恨得牙痒痒,拂雪清透的剑光直指薛洋的脸,道:“看来你是真不记得这个小畜生做过什么了。”

“多年不见,宋道长骂人的功力还是没有长进啊。”

宋岚不理他,依旧对晓星尘道:“薛洋今天,非死不可。”

晓星尘偏头看了一眼靠着他的腿的那个俊秀而稚气的少年,薛洋对他眨了眨一双暗沉沉的黑眼睛,面色阴晴不定闪了一闪,突然道:“道长,你早知道我就是那个薛洋,对不对?”

晓星尘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自顾自地说道:“哦,你长年在人世间游历,不知道我名声有多坏,是不是?”

“还是说,你真的信了姓宋的说的话,告诉你我就是个地痞流氓,与你的仇怨也只不过是弄瞎你一双眼睛,是吗?”

晓星尘微微蹙眉看向宋岚,宋岚脸色极差,冲他低吼:“闭嘴!”

“这句话别跟我说,跟你观里的小道士说去吧,”薛洋看着他笑,笑容古怪而阴冷,“你还真以为少了的那个是下界探亲去啦?我还没干什么呢,就哭哭啼啼的把你家底都抖搂出来了。”

宋岚脑中“嗡”的一声。

“晓星尘道长,用不用我提醒你一遍我干过什么啊?我灭栎阳常氏门,屠白雪观,毒瞎了这位宋道长的眼睛,害你挖眼失明,害你们江湖陌路……”

宋岚出招过急,被薛洋堪堪躲过,降灾剑光阴郁,横在他面前,他接着笑道:“……后来你领着个小瞎子,阴差阳错救了我,反正你瞎,她也不认得我,我们仨在义庄,不是过的挺好的?”

晓星尘脸色微白,霜华剑尖委地,薛洋突然一阵烦躁,不想说下去,可宋岚又一剑袭来,他翻身躲过,口中仿佛津津乐道一件趣事似的:“哦我忘了,你觉得不好,我陪你一起去夜猎,我割了义城村民的舌头,他们中尸毒散发出尸气来又无法说话,跪地求饶的样子你也看不到……这件事情你知道以后,好像不怎么高兴啊?”

屋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默,只有他一人炙热而疯狂地笑着。

“对了还有,”薛洋勉力挥剑抵挡,草席上浸满了他的血,“你也够蠢,同样的方法我用了无数次,最后一次你猜你杀了谁?”

宋岚一剑刺穿他的肩膀,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失血过多,亦或是别的什么,薛洋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他不管不顾长声大笑,唇上裂开了血口。

“可不就是你的至交好友吗?这位宋道长?你们‘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最后他死在你的手里,你都不记得了?我欺你眼盲,骗得你好苦!”

“道长,你对我这么好,你想渡我啊?想感化我啊?最后你抹脖子死了个干净,老子连你的魂都他妈招不回来,你他妈忘了?”
吼着吼着,他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脸上的神色暴怒而狠戾。

“你这副表情干什么?刚才不是挺喜欢我的吗?我说有些故人不必遇到,你现在还觉得是悲观吗?”薛洋盯着晓星尘,看着他苍白的脸便喉头腥甜,干脆移开目光不去看他,降灾剑尖对准宋岚,薛洋瞪着他,满眼血丝,“每次老子心情好,都是你他妈出来煞风景!”

薛洋吼着吼着,突然弓下身去剧烈地咳嗽,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模样,身子骨清瘦单薄,整个人像是一张从中间折成两半的纸。他的血流的太多了,走路的步子踉踉跄跄,两臂酸软,连剑都举不起来,看着看着,眼前尽是一片昏花。终于,长剑“当啷”一声落地,他也重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宋岚无心管他,收剑入鞘后忙去看晓星尘,白衣道人有些怔怔的,目光落在满身血的薛洋身上,又似乎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宋岚一手扶着他,一手护着他的后心给他输送灵力。许久,晓星尘晃了晃头,低声道:“……无事。”

他松了一口气,刚收回手,对方却突然向后倒去,一双黑蒙蒙的眼睛还睁着,却了无生气。宋岚伸手一探,果然是魂魄不稳,慌忙继续为他输送灵力。晓星尘呼吸又轻又急,稍有缓解后似乎正想对宋岚说句什么,瞳仁却猛地缩紧。

一柄锋芒森寒阴郁的长剑,从黑衣道人胸口穿出,鲜血汩汩洇透了道袍,道人浑身僵直,手掌内灵力的温度也渐渐消失,他嘴唇动了动,身体便无力地歪到一旁,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薛洋从他身后站起来,逆着门外照进来的光,满身血迹,笑容狂热,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称得他此时恍如鬼怪修罗。他撤回降灾,不顾喷涌的鲜血溅了自己满身满脸,一脚踢开宋岚尚且温热的尸身,上前拽了拽晓星尘的手臂。
他说:“我们走吧。”

晓星尘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前的场景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无法思考,身体僵硬得像一个死人,薛洋依旧在对他笑,这个笑容熟悉得可怕,与记忆深处一张更年轻的脸重合起来,那张脸也对他微笑,轻声对他说:“道长,我们走着瞧。”

雪白的袍袖在薛洋手中染成了一片黑红,晓星尘看着他,一直看着,然后道:“薛洋。”

“嗯?”少年半蹲下去与他视线齐平,一边咳血,一边笑眯眯应道。

“你赢了。”

薛洋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或动作,可晓星尘半倚着桌子,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只直直地看着他。薛洋等啊等啊,腿脚全都蹲麻了,又痒又痛,但他还是等着,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耐心的时刻,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坐在义庄的桌边,等着晓星尘起来做晚饭时那样。

可是这一次,天又黑了,他还是没有动。
薛洋脸上的笑容仿佛面具一样的裂开了,他晃了晃晓星尘的肩膀,那具身体却僵冷地倒了下去。
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垮着嘴角,忽然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身旁宋岚的尸体。

“去你妈的臭道士,安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连个魂都安不好?”
他掌心冰冷,连一缕残魂都探不到,薛洋暴怒地揪着他的领口,一下又一下把他的身体往身后的桌沿撞去。

“老子流了一屋子的血还活蹦乱跳的,你他妈凭什么死?”

“晓星尘!”薛洋拔出他腰间的霜华,调转剑柄塞进他手里,一手握着冰冷的剑刃,剑尖抵着自己的心口,“你和那个臭道士不是挚友吗?我杀了他,你没看见吗?”

“起来给他报仇啊!!!”

他喉咙受了伤,嘶吼起来满口的血腥气。他向前俯身,剑尖陷进少年清瘦的胸膛里。
他恨透了这样兜兜转转周而复始。他薛洋想要的,凭什么永远都得不到。

“不过老子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他忽然松开手,任霜华落地,那声响不大,却震得他耳膜一阵阵疼痛,“我仇人多得是,可惜没人杀得了我。”

降灾撑着地面,他勉强站起来,他伤得太重,虚弱得站不直身体,脊背向前佝偻着,像个病入膏肓的濒死之人。这样的他,再也背不动晓星尘了。

薛洋面色又沉又冷,他一手将霜华收入袖中,又拽住晓星尘的后领口,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往门口走去。

死人就是他妈的沉,怪不得总有人说死沉死沉的,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眼中的世界昏花着摇晃,伤口一阵阵疼得厉害,去刺激着意识的清醒,脑子里转过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脚下似乎走了一万里路,却才刚刚走到门前。

屋外无树,阳光肆意落在他脸上,那双暗无天日的眼睛见不得这样的明亮,又痛又涩,他眼前一暗,连降灾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喉头一甜,他低头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隔着眼皮的光晃啊晃啊晃得他心烦,口中低咒一声,蓦地睁开眼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飘飘荡荡,他张嘴想说话,却只是吐出更多的血。

“薛洋……”

有个声音轻轻地叫他,他狂怒地摆着手想驱赶那一抹不知是幻影还是游魂的东西,吼道:“滚!”

“薛洋,你怎么又欺负阿箐,她是个小姑娘,你也让着她点。”那雪白的幻影带了点责备的语调,却一如既往的温和,果真不负“明月清风”之名。

薛洋闻言,忽然笑了起来,那发着抖的笑声似乎传了很远出去,他道:“道长,我没欺负她,她总抢我糖吃,我有什么办法。”
“她想吃,你便给她吧,等我晚上出去,再给你带,好不好。”

“道长,你怎么这个语气跟我说话,哄小孩子吗?”受伤过重,薛洋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了,粘稠的血堵在他的喉咙里,他一边咳,一边控制着身体因失血过多而带来的寒冷和抽搐,那疼痛刀子一样割在身体里,他恍若未闻,只一味的笑。

“怎么了,你本来就年纪小,还那么爱撒娇,”那个温温和和的声音道,“薛洋,她眼睛看不见,你让着她点罢。”

她哪里看不见,她骗你的!我们都是骗你的!薛洋哈哈一笑,心里忽然一抽,意识到不对,冷冷道:“你不是晓星尘。”
——晓星尘知道他是薛洋的时候,怎么会这样和他说话。他只想他死。

“对,我不是,”那个白衣的影子靠的近了一点,微笑道:“可你也不是薛洋吧。”

薛洋微微抬起头来,阳光太刺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思想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走了。白衣的道人不是晓星尘,就是一个负剑的瞎子,后面跟着个手拿竹杖,一双白瞳的小瞎子,还有跛着一条腿,慢慢悠悠跟在后面的少年,在义城的路上一直走,前面白雾迷蒙,看不见未来,可也不需要未来,小瞎子嘟嘟囔囔抱怨着,道人白衣胜雪,回过头来微微的笑,少年满脸不耐,却也对上了那缠眼的布条后隐隐的血色,他说:“道长,绷带该换了。”

那人温言道:“是。”

他又说:“我来吧,你们两个瞎子,笨手笨脚的,看着就着急。”

小姑娘抡起竹杖打他,他一脚把她踹开,却也没踹得太狠。道人劝了两句,又回身慢慢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三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薛洋才恍过神来。

“可你死了,”他说,“管你他妈是谁,你死了啊!”
顿了顿,他又说,“我也要死了。”

那人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发,笑道:“还是个孩子,什么死不死的。”

薛洋发着抖,所有的伤痛又回到他的身上。肚腹里五脏六腑紧紧缠作一团,活像是要把他生生搅碎一般,这样的痛他从来没受过,就连小时候车轮下轧过的手指似乎都遥远了,他痛得蜷缩成一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幻影早消失了,陪伴他的只是两具冷冷的尸体。他挣扎着向前爬去,他看到了方才那三个人影走远时白衣道人手中散下的一把糖,就躺在道路中央,沾了泥土,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可他还是一意往前爬,留下身后一道长长的血迹,他越痛,那花花绿绿的糖果就离得越远,喉咙深处涌出大把的鲜血,他却高声地、癫狂地笑起来。

“我的……我的!给我!是我的!”
只一团血糊似的人影,发出小兽般似哭似笑的嘶叫,好像是绝望,但那一把糖果,又像是无限的希望,引诱他扑上去,把它们据为已有,这一生都不曾得到过的想要的东西,死前也顽固地想着抓一样在怀里,永远不放手。

他握住了,握住了那一把五颜六色的幻影,他想吐出嘴里的血,那血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薛洋一阵烦躁,干脆抓了糖直接扔进嘴里,混着腥甜的血,他渴望了半生的那味道,却愈发的远了。



“薛洋!是薛洋!……屋里还有……还有白雪观的两位道长!……”
“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啊!”

薛洋半伏在地上,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身体僵冷,嘴里咬着一把泥土,一双黑眼睛定定的,怅然的望着眼前的某个方向,死状之惨,令人扼腕。

有人好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可视线的所及之处,唯有一片虚空而已。


尾声

“这是怎么了?”
小仙童呜呜的哭,年轻的仙子站在他身边束手无策,瞧见白衣道人后如蒙大赦,牵着他的袖子道:“明月道君,你快帮帮我吧,这孩子非要听故事,我给他讲了魔头薛洋的传闻,他就哭成这样了,我……我真不会哄孩子啊!”
晓星尘温言道:“魔头最后被打败了,两位道长也得以魂魄归身,你哭什么呢?”
小仙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抽噎一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我……”

“好了,别哭了,”晓星尘淡淡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把糖来,“这个给你,别伤心啦。”

望着道人白衣飘飘的谪仙之姿,仙子自言自语道:“明月道君还是随身带着这么多糖啊,不知道那位故人遇到了没有。”
小仙童低头吃糖,皱皱眉头,稚嫩的嗓音道:“太甜了。”
“人间的糖果,自是比不过上界的好吃吧。”晓星尘笑道,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道君,薛洋那么厉害,最后为什么被打败了呢?”他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歪着头疑道,“他们告诉我,是因为他没有心,冷血无情之人,必败无疑,是这样吗?”

晓星尘敛眸,温声道:
“正相反。他败在一心任情恣意,可偏偏参不透爱恨。”

小仙童口噙糖果,呆呆地注视着晓星尘。
“您和他说这个,他也不懂,算了算了。”仙子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打圆场道,“——哎呀,道君,剑怎么脏了?”
晓星尘瞥了一眼腰间的霜华,淡淡叹息一声道:“无妨,擦不下的。”

就仿佛薛洋本人一样难缠和冥顽,这些溅在霜华上的鲜血,从那日起,再也不曾消失过。

许久,他面色稍霁,又道:“好在,我也习惯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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