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越秋山

原作:《夏目友人帐》

cp:斑x夏目贵志


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01

夏夜窸窸窣窣的声响尽收在梦境里。他不安地翻了个身,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淡金色月光让树影打碎,影影绰绰照不清面前人的容貌,一双冰冷的手捧住他的脸,凑近时能嗅到散发着枯朽气味的吐息。

“名字……”有个声音喃喃道,“我的名字……”

 

少年惊喊一声,猛地坐直身子,把卧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的猫一同吵醒。他抬手擦汗,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正努力要从方才萦绕周身的那股悲怆中挣脱出来,顾不上理会扑过来抱怨的招财猫,他掀开被子起身开窗,迎面吹来混着草木清香的夜风。

“怎么,做噩梦了吗?”

招财猫看着他神魂不定的模样,懒洋洋地躺回被褥里,翻身露出雪白的肚皮。夏目趴在窗沿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噩梦啊……好像是妖怪说着什么名字,可能是昨天还名字太累了吧。”

 

猫咪嘁了一声,在少年伸出手时顺从地低下头让他抚摸,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却突然停止了。

它蹿上对方的肩膀,贴着他的脖子细细一闻,眼睛眯起来:

“你身上怎么有妖怪的味道?”又抽抽鼻子,“不对,好奇怪的味道,像是妖怪,又像人类……”

 

夏目把猫咪抱在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它耳后的绒毛,皱着眉头回忆。

昨天放学的路上碰到了中级他们没错,可老师应该很熟悉他们的气味才对,难道说又在不经意的什么时候招惹上麻烦了吗?他想了又想,只能诚实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真是个笨蛋!”猫咪气冲冲地跳起来教训他,夏目一把将它按回被窝里。

 

大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晚风,少年一瞬间似乎又听到窃窃低语,伴着呜咽和抽泣一并向他扑来。可当他回头看去时,视野中只有摇动的树影和宝石般的星光。

 

02

又是那双手。夏目挣扎着躲开,却依旧被那冰冷的触感禁锢住,好像冬天一头扎进雪坑里。你想要什么,他想问,名字我可以还给你。但他张开嘴时,喉咙里只有嘶哑的风声。太近了,黑色长发落在他脸上,就连传来的吐息也是冷的,一片死寂,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冷……

 

“夏目!”

呼喊声宛如一只化出实体的巨掌,把他从幻境中拖出来。少年冷汗涔涔,太阳穴隐隐跳痛,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围满妖怪,都垂头看他,神色焦急。

他一下子有些窘迫,在藤原家这几年还未抹去他生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的本能,于是连忙坐起来,感到一只手虚虚地扶住自己的肩膀。

“该死的小妖怪!”中级朝着旁边撸胳膊挽袖子似乎要去教训谁,跌入幻境前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夏目连忙开口阻止:“等一下!”

 

角落里的妖怪慢慢抬起头来,它生着人类女孩的模样,黑色长发,大眼睛,唇色和面色一样苍白,对着中级妖怪的威胁没有退缩,只愣愣地盯着夏目看。

“对不起,”她轻声说,眼神空茫无焦,“帮帮我吧,求您了。”

 

头依旧有些痛,夏目强撑着站起来,这女孩是他散步回家路上碰见的,当时只见她坐在路边向自己招手,和他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关于名字的事情,他以为是来要名字的小妖,没成想自己友人帐还没掏出来,就被迎面撞倒,拖进幻境里。

“你……”他疑惑地问,“你不是来要名字的吗?”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声音总算大了一点,“我不是故意攻击你的,我只是……控制不好。”

 

丙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她发顶,片刻后惊讶道:“真奇怪呢,明明像是活了很久的妖怪了,怎么妖力与身体融合得如此之差,你不会是抢了其他妖怪的力量吧?”

 

她慌忙摇头否认,俯身拜倒在夏目面前,把少年惊得退后两步。

“夏目大人,请收下我的名字吧。”

 

片刻静寂后,响起一声轻笑。

“喂,夏目,我看这小鬼也是把你当成玲子那家伙了,”一直站在夏目身后半步远地方的斑打量着跪倒的小妖,狭长的眼中兴味盎然,“不过主动送上门的倒也少见,我看你不如收了她,补一补快被你撕完的友人帐。”

少年斥责地瞪了他一眼,弯腰把女孩模样的妖怪扶起,无奈道:“别听老师瞎说,我不能收你的名字,对妖怪发号施令这种事……我做不来啊。”

女孩的膝盖像是生了根,死死不起来:“我不需要您命令我,或把我收为式神,请您收下我的名字,然后……烧掉那页纸吧。”

 

夏目怔住。

“我怎么能……你想要什么呢?”

 

她抬起头,眼瞳漆黑如夜最深处的天幕,一泓泪水将落未落。

“死亡是我唯一所求。夏目大人,求求您。”

 

03

“千奈,是吧?还真像人类的名字呢。”夏目把摆着西瓜的碟子推给她,招财猫忿忿地用猫爪锤他大腿。

 

天要黑了,再不回家塔子阿姨一定会担心。遣散众妖后,这女孩还是一路跟着他,少年无奈,只好叮嘱她不要在房间里乱动东西发出声响,否则会引得家里人注意。

 

“真是的,”明明刚吃下的晚餐已经填得肚皮溜圆,猫咪还是从碟中抢了西瓜来做饭后甜点,“夏目,不如让我吃了这麻烦的小东西吧!”

夏目还没来得及说他,那小妖已经丢下西瓜瞪大双眼,脸上写满期望:“真的吗,你可以吃掉我吗?那就不用麻烦夏目大人了,太好了……”

 

一人一猫都瞠目结舌。千奈见此,始终茫然空洞的眼中终于染上一丝笑意。

 

她端正坐姿,眼神遥遥望着远方。

夏目大人,您知道吗,她若有若无地微笑,我曾和您一样,是个人类。

少年愕然抬眸看向她,招财猫在他身边微微眯起眼睛。

 

是志怪传说都讲过千百遍的故事。人类女孩爱上妖怪,历尽千辛万苦化妖只为和他永世相守,但两情相悦终究在朝夕相处中消磨成一厢情愿,妖怪企图吞噬女孩以增强自身妖力,却未想到由人变妖的力量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终使自己灰飞烟灭,徒留女孩独自面对无尽的时光。

 

“原来……人类可以变成妖怪吗。”千奈从窗户离开后,夏目翻出课本做预习题目,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女孩眉梢眼角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模样,却不知走过了多少光阴。以人类的心态历经百年荣枯该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招财猫懒洋洋地舔爪子,似乎没把他的问题放在心上:“嘛,是偶尔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但我也仅限于听说而已,那是非常古老的禁术,大多冒险尝试的人都死于非命了。”

 

夏目大人,不要对妖怪产生感情。

 

他抄写资料的笔尖一顿。

 

泪水在她的睫毛上闪光。

 

少年忽然长叹一声,仰面躺倒在地板上。视野颠倒中,倒着的胖猫变成了个倒着的男人,他的手指展开,指尖搭在少年眉心,温度很凉,但是一种夏夜中让人感觉很舒适的凉,不是千奈那严冬似的冷。

“怎么了,”斑问,语气不咸不淡,好像在问明天的早餐,“你终于改变主意要收下她的名字了?”

 

“别开玩笑了,老师,”夏目还没完全习惯斑的人形,注视着他冷冽的金眸,有些发怔,“亲手杀死无辜的妖怪这种事,怎么想也办不到啊。”

“那就让我吃了她,普通妖怪消化不了她这种诡异的妖力,但我这样尊贵的大妖——嘶……”

险些被一拳打回招财猫形态的尊贵大妖怪气哼哼地往后挪了挪远离人类少年,夏目又叹了口气,随手把草草写完的题目塞回书包。

 

“老师,妖怪真的是永生的吗?”

“啊,谁知道呢,”斑叼着夏目平时用来逗猫的狗尾草靠在窗边无所事事,有通灵性的麻雀飞来停在他手背上唧唧喳喳,“本体是岩石的妖怪,岩石破碎后会死,本体是树木的妖怪,树木枯萎后也会死,像我这种……”好歹是把“尊贵的大妖”几个字憋回去,“有一天也会消失的吧,只是和我们相比,人类的寿命太短了。”

太短了,似乎前一秒玲子鲜妍如花朵的脸庞还在和丙说说笑笑,如今却连她的孙辈都快长大成人,她也归入黄土,化作这世界无声无息不可察觉的一部分了。

“对了,就像是花对于你们人类来说一样吧,”妖怪银白色长发在风中微动,麻雀拍拍翅膀飞走了,留下一串婉转啁啾,“院门前那些只开一季的花,相比于它们来说,人类也几乎是永生呢。”

 

没想到少年扑哧一笑,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摸猫脑袋,在意识到对方是人形时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来,面对着斑略有不善的目光笑意盈盈:“抱歉抱歉,老师突然说出这么正经的话,我有些意外呢。”

 

长夜初始,有风细细流动,斑心里莫名烦躁,竟难得没与他争吵,只变回招财猫模样跳上他腿小憩,压得少年低呼一声。

“老师,你好重啊。”

猫咪哼了一声,打个小小的哈欠,脑袋靠在他身上睡去了。

 

04

藤原家门口、上学路过的桥边、放学后的校门口,第四次是在夏目的房间里,女妖怪跪倒在地,恳求夏目收下她的名字。招财猫先发了飙,伸出小猫爪指着她叫道果然还是让我吃了你吧,结果对方听了反而高兴,俯身拜下,好啊,斑大人,多谢您了。

 

夏目和斑泄了气。你要怎么拯救一个一心向死的家伙呢?

 

“我说你啊,就不能找个除妖师灭了你,或者找个大妖怪把你吃了吗?”猫爪支着脸,斑无趣地摆弄着酒盅,真是的,被这么一个周身散发着苦涩气场的小妖怪盯着,连酒喝着都不如平时香醇。

千奈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并不信任除妖师,听说他们会强行订立契约,收妖怪为式神。我也遇到过想吃我的大妖怪,但它最后说我的妖力波动很奇怪,它不想冒险……”

夏目和塔子在院子里一起收洗过的衣服被单,千奈鬼鬼祟祟往前凑过来,小声说:“斑大人,现在夏目大人不在,你吃了我吧!他不会知道的,你告诉他我自己走了就可以了!”

斑望着自己饮之无味的美酒,怏怏叹了口气。

 

“我可是个美食家,不是随便什么小妖怪都吃的,你死心吧。而且……”

他无意似的往窗外瞟了一眼。

“因为这点小事惹那家伙生气……我可不想。”

 

小妖怪咬了咬牙,似乎在做什么心理准备。斑眯起眼睛看她,明明外形是只滑稽的猫咪,她却忽然有种心思全被看穿的错觉。

她从袖中摸出一筒卷轴,米黄色纸张已经斑驳开裂,一看便知年代久远。这卷轴被送到斑眼前,他也只是懒懒一抬眼皮,全无好奇心的样子:“什么?”

“斑大人难道不想让夏目大人摆脱人类的短暂寿命,永远与您相伴吗?”

 

招财猫歪了歪脑袋,眼神似乎更冷了。

 

“十六七岁的年纪,以人类寿命来说,再有百年已是上限。你我都知道,百年对妖怪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您再犹豫下去的话,可能就晚了——”

 

嘭一声响,银白色野兽庞大的身躯已将女孩逼至角落。千奈瑟瑟发抖,她本以为世上已没有事物能再让她恐惧,可对方身上传来的强大威压依旧让她脊背发寒。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比人类世界更明晰,她这样普通的小妖面对斑绝无还手之力。他只是变回原形分毫未动时,她就已经两腿发软,连手指尖都抬不起来了。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夏目拉开门进屋时,胖猫已经缩在垫子上打滚儿了。少年疑惑地看向面色苍白的千奈,把塔子刚烤好的饼干放下,问她:“脸色好差,是不是老师又欺负你了?”

她看着少年温柔的眼睛,心头一阵没来由的酸涩。

“不,”她小声说,“斑大人没有欺负我。”

 

别拿这个威胁我,小鬼。大妖低沉的警告犹在耳畔,她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个人也是这么维护过她的。稀疏月光勉强照亮的森林里,他长长的袖摆无风自动,两指竖在眼前,术式绽出淡蓝色光晕。别怕,它们伤不了你。

可是他死了。带着她少女的幻梦,未了的感情,得不到回应的呼唤,一同死在了那方血染的阵式里。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她茫然无措,你后悔了吗?

不,他没有道歉;不,他道了歉的。女孩慌张跌坐在地,避开人类想要扶起她的手。不会的,我不会记错的,明明他……

他说,对不起。

 

“夏目大人,我先告辞了!”她擦擦眼睛,鞠了一躬,转身从窗户跳出去,身影消失在日落余晖里。

 

05

小妖怪走后,斑变回人形,趴在地板上数友人帐剩下的页数,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夏目嫌他烦,抱着练习册要下楼去做,却被一把抓住脚踝拉倒在地。

“老师!很痛啊!”少年捂着撞到的膝盖没好气地想甩开他的手,斑难得露出一点抱歉的神情来,还伸手给他揉了揉腿,但嘴上功夫一点不停。

“喂,我数了一下,按你现在的速度,不出两年,这本友人帐上的名字就要被还完了啊,那我岂不是很亏吗?”

“是吗?那也没办法吧,”夏目活动了一下手肘确认没有摔伤,眼睛眨眨,语气带了几分玩笑意味,“谁让老师当初说要做我的保镖啊,早知道这样,果然还是直接吃了我比较好吧。”

“别以为自己一定很好吃啊,”斑抓着少年瘦得可怜的脚腕把他拉近,不出所料被一脚踢在肩膀上,“别走,我有正事——真的是正事!”

 

“老师的意思是,千奈她体内的妖力奇怪,并不是因为曾经是人类,而是……”

“那是不属于她自己的力量,”斑难得正经,狭长眼眸光芒锐利,边思考边在地板上敲打指尖,“她无法对其控制自如也是这个原因,有什么人把不属于她的妖力强行灌输给了她,否则,她恐怕早就死了。”

“那……是谁会这么做呢?”

是谁会为了救她一命,不惜冒险让她吸收别人的力量呢?

 

“……谁知道呢,”斑欲言又止,松开了手,人类的体温残留在他手掌中,灼灼发烫,他翻个身背对夏目,“行啦,正事说完了,你走吧。”

“明明是在我的房间,老师还真能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呢。”夏目无奈地吐槽他,又坐回书桌前面,“老师要是能保持安静的话,我也可以留下来哦。”

 

爱留不留随便你,斑心想,把友人帐推到一边,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斑大人难道不想……”

 

“切。”他重重踹了一脚墙壁,惹得夏目拿橡皮丢他。

“老师!”

 

 

流萤在晚风中闪烁,奇怪,夏目想,夏天的夜晚怎么会这样冷?

“夏目大人,”少女的声音轻柔响起,一个娇小的身影轮廓在面前的黑暗中渐渐凝成,“又擅自闯入您的梦境,十分抱歉。”

 

“千奈?有什么事吗?”他试探着叫道,换来一声轻笑。

“夏目大人真是好心,”她幽幽叹气,冰凉的手指握住他小臂,黑色长发绸缎似的沿着肩膀滑下来,一双眼睛莹莹发亮,“我只是来道别。”

 

“你要走了吗?”少年心中有些不安,难道她已经找到方法来……

 

“我要走了,但您无需担心,我已经……不会再寻死了。这份力量,我怎能随便弃之不要。”

 

未等夏目张口,她忽然伸手掩住他的双眼。少年周身一颤,铺天盖地的回忆涌入脑海。在初生的日头下亲吻人类少女的妖怪,披荆斩棘跋山涉水才取得的古老禁术,百年相守后因自身妖力稀薄而遭受禁术反噬的女孩日渐衰弱,妖怪以自身妖力保全恋人的性命,却在死前修改了她的记忆……

对不起,他温柔地说,身躯在稀薄的月光中渐渐消散成透明的水雾。

 

“他想要我恨他,然后忘记他吗?他怎么会不懂……罢了,人类怎能爱上妖怪,妖与人,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感情相通吧?”女孩的声音渐渐远了,流萤星光忽明忽暗,像是万物都张开眼睛注视他。一直未停过的风由硬转柔,徐徐拂过他的头发。小妖怪再次叹息,只不过这次不再飘来将死之物腐朽的枯叶味道,她的话语从梦境的每一个角落传来,“夏目大人,帮我谢过斑大人吧。”

 

为什么要谢老师?夏目想问,可又和上次一样无法出声,风声灌满他的喉咙。脚下大地轰然倾塌,他开始腾空,然后坠落,沿着星辰的轨迹和月光未散净的金痕坠落,流云勾在他脚踝上如同挽留,漆黑夜色像打翻的墨水一样飞快蔓延。他在巨大的失重感中急促喘息,四面八方扑来的声音把他缠绕在中间,他在这声音的茧中坠落。

 

“夏目大人,请收下这份礼物。”

 

他在梦境中坠落,触手可及的只有一片虚空。老师的面容时远时近,眼角妖纹红如鲜血,红如火焰,手指微凉,指尖搭在自己的额头上。他记得自己问过斑,为什么这个动作能缓和焦躁,让他心安,斑的笑容得意得略有欠揍,因为我是很了不起的大妖怪啊。

 

啊,是啊,他微笑,所以老师会接住我的,对吧。

 

06

夏目醒来时,巨大的银白色妖兽守在他枕边,长长的尾巴绕了一圈儿,将他的床铺整个环在里面,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见他睁开眼,斑哼了一声,脑袋凑过来嗅嗅他的头发。

“总算干净了,那小妖怪的味道真难闻。”

 

夏目疲惫地活动了一下手臂,轻声说:“老师,她离开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妖兽的尾巴不满地拍打了一下地板,“明明知道自己用不好妖力,居然还敢擅自进你的梦,要不是有我在……”

“是,是,我知道,多亏有老师嘛。”少年弯着眼睛笑,倒是让斑闭了嘴,他伸手抚摸妖兽柔软的长毛,感到对方像家养的猫咪一样习惯性凑近自己的手时笑得更开心。

 

“千奈要我帮她谢谢你,”手指陷在蓬松的白毛下,能感受到微微起伏着的温热皮肤,夏目忽然想起女孩在梦中遥远的声音,“老师做了什么吗?”

 

斑又哼了一声。

“没什么,只不过给她解开了修改记忆的封印而已。”

“老师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有点怀疑罢了,但谁知道那种低等小妖怪居然敢……”

 

不该失态的。斑舒展前肢趴得更低,避开少年在月色中微微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原形的形态下对妖力的感知更为精确敏感,他一眼看出女孩体内滞涩的妖力和经年累月已有松动的封印术,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顶多是帮夏目解决一桩纠缠个没完的麻烦事罢了,他才不在乎……

 

“敢什么?难道那时候竟然是她在欺负老师吗?”夏目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手上不停歇地像撸猫一样顺他下巴的毛,“抱歉抱歉,谁让老师平时总一副爱欺凌弱小的样子啊——”

斑抬起尾巴轻轻抽了他一下。

“哎?老师可是我的保镖!”

 

敢什么?他最终也没有说完。如果自己不说,夏目是不会反复追问的。这些年来,难道他还不懂这家伙吗。斑看着少年在睡梦中缩成一团,变回人形,伸手给他掖被子。

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那该死的小妖怪拿你们人类的短暂寿命威胁我,拿你的……威胁我。可这是事实罢了,何来威胁一说?你寿命长短,和我有什么……

 

斑烦躁地一头栽倒在软垫上,忽然想起和夏目吵架后离家出走的往事。

耳边回荡着那声不怀好意的讥笑:

 

“还在眷恋吗,斑?还是说,你对人类……”

 

啊啊,我对人类……

 

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一缕月光,亮得异常,角度正照到斑的眼睛,他抬手去挡,眼睛顺着苍白的手指往上,昔日的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是从那次和夏目抢鲷鱼烧时划到他以后……

 

“老师,还没睡吗?”夏目被他翻来覆去的动作吵醒,迷迷糊糊地问。

 

“月亮,太亮了。”他爬起来,“哗”的一声拉紧窗帘。

 

07

丙托腮敲着烟斗,妩媚的眼睛挑起来看他,看得夏目起了点鸡皮疙瘩。

“什么啊,原来又是这样的故事,”她尾音拖得很长,是轻佻的娇态,“这么一想还真是奇怪呢,明明好像妖怪是强大的一方,但在人类和妖怪之间,吃亏的好像总不是人类呢。”

“但也不能说人类是赢家吧,”夏目斟酌词句,这事在他心里反复盘旋,怎么琢磨都不是滋味儿,越咀嚼越苦涩,“千奈她……还有孤独的一生要活啊。”

“她会慢慢习惯的,妖怪嘛,都是这样的。”就算妖怪的性别意识较人类更弱,但丙举杯饮酒的动作还是比旁边聚成一堆吵吵嚷嚷的几个家伙优雅太多,尤其是老师,夏目暗自腹诽。

人类要怎么忍受长生的苦呢,夏目晃着杯子,液体表面倒映出一轮歪歪扭扭的月亮,这是中级妖怪献宝似的给他倒的野果汁,味道不敢恭维,但他照顾对方情绪,多少喝了几口,正忍着龇牙咧嘴的冲动抬起头来,就对上斑幸灾乐祸的目光。

今晚为了不妨碍喝酒,他把头发扎了起来,此刻醉醺醺的金色眼瞳似乎正在嘲笑少年的处境,边笑还边举起酒杯,炫耀自己喝的是甘酿。

酒有什么好喝的!他瞪对方一眼。

 

“说起来,我前段时间碰到猿猴了,你那只肥猫可把它伤得不轻,它看见我都绕道走呢。”

丙又自己倒了杯酒,闲谈似的开口。

“猿猴……?是猴子吗?老师怎么伤它了?”夏目不解。

 

丙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略有惊讶地看向他:“怎么,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他肯定得和你邀功呢,毕竟这个保镖靠谱一回可不容易。”

“我不知道,”夏目努力回想,确认自己从来未听说过这只妖怪。他心里一动,不由自主端正了坐姿,认真道,“给我讲讲吧,丙,是怎么回事。”

“啊,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讲的。是有一次你和斑那家伙吵架了吗,他骂骂咧咧地来八原揍了一群小妖怪,猿猴到山里告诉他,既然斑已经和你分道扬镳,它就要收下友人帐了,然后,”她比了个手势,耸耸肩,“斑也把它揍了一顿,自己也弄得有点狼狈,结果又跑来八原欺负中级它们了,真是个恶劣的家伙呢。”她摇摇头笑道。

 

“……是这样啊,谢谢你,丙。”

 

晚风吹散薄云,星月愈发明亮,林中鸟雀鸣声清脆。

 

“真是的,夏目不要总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啊,显得我们好像很生疏一样。”丙扑过去揉他的脸,夏目笑着连连躲闪,向后靠到背包时,忽然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

“奇怪,这是什么,我不记得放过这种东西进去啊。”

夏目凑到月光不受树木遮挡的地方一看,是一筒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卷轴。

 

“好古老的气息,”丙跪坐在他身边,手指拂过纸张裂纹,只觉斑驳表面之下暗流涌动,她伸出一只手臂把夏目挡在后面,神色略有警惕,“小心点,夏目,先不要靠近为好。”

 

指腹在卷轴上擦过,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一瞬间的虚幻,夏目耳边响起女孩遥远的声音。

“夏目大人,请收下这份礼物。”

 

这是千奈留下的礼物吗?他迟疑地捡起来,左右察看,她会有什么想留给我的呢。

 

一只手将卷轴从他掌心夺走,手指微凉,瘦长,肤色苍白得不似人类。夏目抬头,正对上斑若有所思的眼睛。

 

“看来你认识这东西啊,斑,”丙拍拍和服衣摆站起来,烟管收进袖中,捏着喝空的酒杯好奇地俯身过来瞧,“这是什么,不危险吗?”

 

这可是危险得很啊。斑在心里默默回答,将卷轴抛起再接住,回头对少年道:“作为保镖,这个就暂时交给我保管吧,夏目。”

少年连忙起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大摇大摆准备回去喝酒的脚步,语调有点孩子气的不满:“那至少也要告诉我这是什么吧,老师!”

 

“这个啊……”斑握着卷轴的手靠近夏目的脸,妖怪的肤色在月光下刺痛人眼,近乎惨白,他笑得像是拿恐怖故事吓唬小孩的大人,“是可以把人类变成妖怪的宝物哦。”

夏目微微睁大眼睛,身后丙手里一个不稳,酒杯“啪”地砸到地上。

 

“所以说,还是交给我保管比较稳妥吧。”斑收起恶劣的笑容,挣脱开少年因惊讶而略有松开的手,嘴里嘟囔着不好了不好了酒要被喝光了往中级与河童的方向走,手腕又在发烫了。

夏目那个体弱多病有事没事发烧晕倒的小子,体温其实并不算高,每到天气转凉时还容易手脚冰冷,斑用尾巴给他捂过,像揣了一把小冰块。

但和妖怪比起来果然还是太热了,他一边走一边甩甩手,活像让跳蚤咬了的猫。

 

08

老师的手很冷。

奇怪,明明妖兽形态下暖融融的,很适合冬天靠着睡觉。他想起西村问他借铅笔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然后吐槽说夏目你是女孩子吗,手这么凉,他不甘示弱地回道谁说男生不能手凉啊。但妖怪变成人形后体温比他更冷,有时是曾经遇到过的胖乎乎雪人那样,体内藏了一整季冬天的冷,有时是老师这种,不会被冰到痛,但仿佛隔了半个世界似的幽远凉意。

毕竟人类与妖怪本身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生物吧。他困得眼皮打架,但心里多少有点想等斑回来,问问他卷轴的事情。窗户留了条缝方便猫咪打开,上次老师喝得醉醺醺,笨拙的猫爪不如人手灵活,拉不开窗,竟然直接在房顶上变回人形,把院子里睡不着觉出来浇花的塔子阿姨吓了一跳。

真是笨蛋,他在倦意中想,敲敲窗户把我叫醒不就行了。

 

夏目大人,不要对妖怪产生感情……

 

他忽然睁开眼睛,又被日光灯刺得闭上。

 

要说这世界上最不会以偏概全的人,那就是夏目贵志了。在人类里,在妖怪里,他都见识过善与恶的两端。就算是酒鬼,也有的会喝多了推推搡搡拿他出气,有的醉到脚步不稳还能帮他掖掖被角。

 

唉,不是那样的,他真想和千奈说。但骗得过谁呢。

 

很轻的一声,招财猫拉开窗户跳进屋子,带进来一股混着酒气的花香。

 

“老师回来得也太晚了。”夏目抱怨,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胖猫又喝了不少,关上窗后几乎是靠圆润的肚皮一路蹭到床铺边的,闻声勉强睁开一只眼,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

唉,算了。他心里暗叹,这个样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伸长胳膊把灯拉灭。

“没事,快睡吧。晚安,老师。”

 

他睡得不安稳。小小的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奔跑,在鬼气森森的冷风中呼唤,虚空中横生出无数条长长的手臂要把他拉倒,成百上千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低语,名字,友人帐,人类的孩子,玲子……

不,我不是玲子外婆,他眨着刺痛的眼睛奔跑,我是夏目贵志,我……

 

人类的孩子,放弃你的名字吧,细细的声音无处不在,仿佛直接从他脑中响起来,你不属于人类世界,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不,我是人类,我属于这里!他与那声音争吵,人类世界有人在等我回去。

 

他们都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罢了,上天赐予你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妖力是有它的道理的,细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嬉笑,古今中外无数人追求的长生如今你触手可及,别犯傻了,孩子,人类的寿命转瞬即逝,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他们追求的话,就给他们吧!我从来没渴望过……

多残忍的人类啊,那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就这么无趣地过一生,然后不管不顾地去死吗?你的妖怪朋友们怎么办呢?

他们……我……

 

迎面忽然有风吹来,吹散黑暗和无尽虚空,清新中是熟悉的微凉。夏目眼睛一亮,张口喊道:

“老师!”

 

“最近真是……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啊。”太阳穴又酸又胀,冷汗湿透睡衣后背,少年苦恼地闭上眼。

斑吐槽他:“你还真是能惹事啊。”嘴上说着,手指还点在他眉心助他平复情绪,“这次呢,又梦见什么了?”

根本不用努力回想,方才的对话潮水一样涌入回忆。

“有个人……不,有个声音劝我离开人类世界,说我不属于这里,”他稍一犹豫,“它好像想让我成为妖怪。”

 

斑的手指僵了一瞬间,随即若无其事地拿开。他回身猛地拉开衣柜门,放在里面的卷轴还悄悄发出微弱蓝光。

“果然是这东西在搞鬼。”

 

夏目脑子还昏沉着,只觉得那黑暗中渐熄的光芒十分诡异,气息不祥:“难道这卷轴本身也是妖怪吗,老师?”

 

斑将其从衣柜角落取出,托在手掌上,似乎在仔细探查,额间隐隐泛起光芒。

“原本只是一个封存术阵的卷轴,但这逆天禁术辗转落于不同人手中,常年浸淫在欲念与贪念之间,自己就也成了这副模样了。”

 

“也许它也引诱了千奈吧,还有后来的反噬……”不知已有多少妄图跨越那条界线的人死在那声音之下了。它在梦中问我那个问题时,我也……无法回答啊。夏目轻轻抓紧了被单。

 

“是啊,”斑似乎并未看他就读懂了他的心思,他的手指微微收拢,“那就在这里结束吧。”

 

语毕,他掌心忽然腾起一捧火焰,鲜艳火舌团团围绕住那卷轴,烧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夏目,往后退。”他皱眉,嘭的一声变为庞大的银白妖兽形态,额间印记光芒耀眼,似乎在与卷轴中冒出的黑烟缠斗。夏目被他一尾巴扫到身后,只觉整个房间都在微微颤动。黑烟发出幼猫似的长长的哀鸣,直听得人心脏搅成一团,那凄厉之声越来越高,越来越亮,就在夏目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之时,一切在须臾间归于宁静。

 

他还呆坐在原地,斑已经变回人形,谨慎地从地上捡起卷轴反复检查,好一会儿后才松了口气。

“看来是没事了,”展开察验完后,他迅速把卷轴重新合上,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烫手似的,“这个,要留着吗,夏目?”

 

夏目抿起嘴唇思考,他头发还是一副睡得乱糟糟的模样,很有几分人类少年的傻气,眼睛倒摆脱了倦意,依旧澄明。他叹一口气,回答:“老师帮我收着吧,毕竟……毕竟是千奈留给我的礼物啊。”

 

于是斑随手往衣柜角落里一丢。

 

“……老师!”

 

09

斑自出生以来就是只活得随性的妖怪,他甚少卷入纷争,所以别人也不找他麻烦。他不讨厌人类,但也远远说不上喜欢。人类实在是太无趣了,他曾经这么和三筱说,不是抱怨也不是责备,只是阐述他所认为的事实。玲子倒是算得上有趣,他后来也承认过,可这份有趣转眼间就消逝了。人类果然还是无趣。

夏目贵志则是其中最最无趣的那一个,他喝多了和丙胡言乱语,友人帐什么时候才能归我啊,谁想给人类小鬼当保镖。丙嫌弃地把招财猫的胖脸从身旁推开,抽起烟斗冲他微笑,笑得他心烦意乱。

 

不但无趣,还不知好歹。斑有时和他吵架,吵急了还要动手——夏目单方面动手。他捂着脑袋趴在地板上满肚子不忿,明明在外面跟谁都温温柔柔好脾气的样子,私底下却对自己这个老师滥用暴力。斑堂堂一个妖界有名有姓的大妖怪,要不是为了友人帐,何必受他的气。

 

这一肚子气一直生到早晨。夏目下楼吃早饭前还不忘检查一下昨晚睡前仔细锁进箱子的禁术卷轴,向他道早安时他闭着眼睛假装没睡醒,少年笑了一声不拆穿他,只伸手摸了摸猫咪脑袋,自己收拾好床铺走了。

人类的手很热。斑再次对这一点有了明确的认知。少年的掌心覆上来只是轻柔的一瞬,他周身血液就在这温度下苏醒。

 

大摇大摆下楼吃饭时他的气已经被摸消一半,看到夏目一边和塔子说话一边给他往专用小碗里放早餐时另一半也散了。今天就勉为其难地接送他上下学吧,他想。塔子蹲在一边看猫咪吞吃切碎的熟鸡蛋,笑眼温柔。

 

“所以呢,你把那术式烧掉了?”

说是送夏目上学,其实远远见他走进校门口后,招财猫脚下一拐又溜去了八原,卧在柔软草地上兴致缺缺地看中级和其它小妖怪一起摘新开的花朵。丙在这时悄无声息地出现,跪坐在他身边。

“里面的小东西烧了,术式倒还留着,”他半眯着眼,阳光透过树荫催得人昏昏欲睡,和畅的暖风与蝉鸣中,真是睡觉的好天气,“因为是那小妖怪送的礼物,夏目把它锁进箱子里了。”

“那你呢?”丙又问,语气让斑明白她今天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他一瞬间心烦至极,是天热的缘故吗,最近这股烦躁时时浮现,只能强压。

我什么?关我什么事?要放在往常,他一定这么答,然后再看对方一脸笑眯眯的欠收拾样,好像在说“我懂我懂”。你懂什么了,好几次斑都想这么问,但都被自己强行咽回去。他心里清楚,答案必不会令人愉快。

 

“不知道。”但今天他换了句答法。明明听上去更敷衍了,丙那家伙居然赞赏似的点了点头,未被头发遮挡的眼睛弯弯一笑。

“你倒是有长进了嘛,斑。”

 

他嘁了一声,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除了上次那个小妖怪,你还听说过别的这种事吗?”

丙没问什么事,她徐徐吐出一口烟,抬头望向天空。这是个晴朗的日子,飞鸟穿过薄云,蓝天映衬金色阳光。“多多少少有一点吧。”

 

西村絮絮叨叨和他讲自家隔壁新搬来的一家人中有个多可爱的女孩时,夏目只能强撑着眼皮子听。连日的多梦与缺觉让他精神不济,课本上的字都在眼前打转。第二个课间时,对方终于发现了他的状态,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又贫血了。

“没有,只是没睡好。”老师处理掉妖怪后,噩梦就不再纠缠他。但梦境的内容他始终无法忘记。无处不在的质问声把他团团包围。

 

“……然后不管不顾地去死吗?”

 

“西村!”

“哎?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你觉得……先于自己的朋友和亲人死去,是件自私的事吗?”

“什么?”西村一脸没听懂的样子,皱着眉头凑近打量夏目,“不是吧,又不是自己想要死掉的。”

“但是,如果你本来有能力……有机会不这么做呢?”

“有机会?有机会不死掉吗?可是今天不死明天也可能死啊,”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直白了,他连忙笑着摆手,“抱歉抱歉,我是说他们肯定会伤心,但是我们总有一天要不在的嘛,又不是神仙,怎么能说是自私呢。”

 

夏目叹了口气,本意只是无奈,却被西村误解为不认同。他又认真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一巴掌拍在夏目肩膀上:“我懂了!如果我能活两百岁,但是多轨同学只是普通人的寿命的话,我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夏目无力地趴在课桌上,脸埋进胳膊里。

 

“不过我也不会觉得多轨同学自私啊……诶夏目,怎么了,你不同意吗?”

 

 

招财猫卧在墙头等他,滑稽的大脸和圆润的肚皮吸引了不少学生的目光。夏目忍着笑朝他走去,猫咪懒洋洋睁开眼睛,从墙头跃下,正落在他脚边,一摇一摆跟着他走,在女生堆里换来几声“好乖”的惊呼。

 

“老师,有人夸你哦。”慢慢远离人群后,少年忍俊不禁,在夕阳里偏头看向斑。猫咪踩着小碎步,傲慢地扬起脸来。

 

晚霞浓烈如神笔肆意泼抹水彩,金红落日一半已沉入地平线下。少年在河边驻足,和风吹开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柔软的眼睛。他的步伐偏离了小路,踏上河岸边青葱一片的草地。真是双会骗人的眼睛,斑默默想,把拥有强大妖力的人类伪装得弱不禁风——虽然某些特定时刻下也是真的弱不禁风罢了。他一语不发变回人形随他走去,身形隐在桥下阴影里。

 

“老师,”夏目轻声开口,声音纠缠在风里,斑要费一点力才能辨清每一个字,“老师一看就知道那个卷轴是什么,是因为千奈给你看过吧。那时老师没有说完的话,就是指它吧。”

不错嘛,脑子还挺聪明。斑心不在焉地想着,他知道夏目正注视着自己,但他轻飘飘转开目光,去看天边一道笔直白痕,是人类叫做飞机的交通工具留下的吧,人类有时的确挺聪明。

 

“老师,我在想,”风中有路边桧树掺杂苦涩的芳香,夏目向斑走近两步,脚尖正踩在桥影的边缘,面容还沐浴在橙红色余晖中,他弯起眼睛微笑,“就算是短短的一百年,如果用心度过的话,也可以是很长的时间吧。”

 

这像是一句委婉的回答。但哪里还有一百年啊,人类真是笨蛋。斑心里想,但并未说出口。也许觉得沉默太久违背了自己的性格,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句:“啊,也许吧。”

 

10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下去。期末学习压力大,夏目晚上的噩梦也由被妖怪追杀转变成了在考场上抓耳挠腮做不出题。斑照例做他的人形捕梦网,在惊惧的梦境中帮他纾解情绪,并由此理直气壮提出涨工资,要每日七辻屋的馒头加倍。但夏目摸摸日渐圆润的猫肚子,断然拒绝了。

 

夏目参加班里同学组织的课后补习后,每天要晚些回来,斑正好抓住时机在八原做痛快酒鬼。他最近新发现喝酒时用人形的话,变回招财猫时酒气会轻很多,于是愈发嚣张,快要把中级的库存喝得一滴不剩,面对两只小妖怪敢怒不敢言的脸哈哈大笑。

 

这晚他喝上了头,扯着嗓子跟丙抱怨人类无趣,目光短浅,没有人生追求,嚷得对方快要伸手捂耳朵,涂着鲜艳颜色的长指甲点他的额头,一字一句道:“这么无趣还不走,你是受虐狂吗?”

斑跟没听见一样继续絮絮叨叨,可能是当惯了猫,情绪一上来躺下就要打滚。丙嫌他丢人,照着脑袋拍他一巴掌后自顾自溜了。斑滚了一身碎草叶,终于觉出无聊来,也扔下酒瓶回家了,倒让中级松了口气。

 

他一路小声哼着歌,跳过藤原家院墙,跳上一楼房顶,扒开窗子,顺着醉意扑通一声栽进去,才意识到好像比平时要疼一点。

 

“……老师!你不会就这么进来的吧?”

 

噢,夏目已经回来啦。他醉醺醺地想,嘴里含糊应和一声,被少年揪着衣袖提起来。

“这样要是被塔子阿姨或者滋伯父看见,会吓到他们的!”

 

唔,原来是忘了变成招财猫了。他看着夏目一路小跑到窗户前往院子里张望片刻,然后缩回脑袋,宽慰地出一口气:“还好还好,不在院子里。但老师你下次要小心点啊,真是的,又喝成这样……”

“那还真是抱歉啊,”他嘟囔着,靠在衣柜边撑着身体,眼皮有些重,意识也飘飘忽忽,他语气颇为不满,“夏目,你这屋子怎么这么晃!”

 

夏目哭笑不得,伸手来扶他,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以保持平衡。妖怪人形的手在酩酊大醉后也是冷的,他的目光不由得滑向对方身后的衣柜。

斑眨眨眼睛,随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柜门拉开一半,整齐叠放的被单角落里放着个眼熟的玩意儿,他眯着眼凑近一看。

 

“你把这东西放这儿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拿去压箱底了呢。”

 

少年显出一瞬间的局促来,不过片刻后便恢复镇定。他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有些茫然的笑意,像是经历了一场沉思。

“我只是在想……虽然对于像老师这样的妖怪来说,人类的一生转瞬即逝,但对于我自己而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时间可以思考。所以……我还有后悔的机会吧。”

 

他拿那双山溪般澄明的眼睛看着斑,这次斑也看了回去。

 

少顷,夏目笑了笑,伸手要去关衣柜门。斑只觉血管中热意汹涌,酒精混着夏天的晚风在胸腔里砰砰敲击。他没有松开握着对方腕部的手。

 

他吻了他。一瞬间,他立刻明白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丙说这是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所以起码在这一点上,妖怪与人类或许是可以相通的吧。发梢交缠在一起,吻却一触即分,飞鸟拍一拍翅膀的工夫,一切就在刹那间发生,又在刹那间结束了。

在人类的时间尺度里,这大概就是瞬间,而依妖怪的计算方法,这连眨一下眼睛都来不及。但他居然觉得这个瞬间短暂中有无尽的漫长,漫长得足以容纳一季草木荣枯。

那股常日搅扰他的烦躁忽然烟消云散。

 

11

招财猫拖着圆滚滚的身体遛跶过小院时,听到正在晾衣服的塔子笑盈盈地叫他。

“喵吉又要去接贵志放学吗?真乖真乖。”

 

他早不介意这家人给自己左一个右一个地取名,反正不过是人类罢了,无论什么称呼也迟早要埋进尘埃里。再说塔子做饭好吃,滋也温和友善,他屈尊做一只撒娇打滚的猫咪,倒没什么损失。

但那小子就很可恶。斑想起昨晚他捏着自己衣袖时清澈的眼神,还有自己猛地转身大步走开念叨炸虾啊肚子好饿之类的废话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挫败。

更别提自己快走到楼梯底部时才在身后夏目慌慌张张的小声提醒下变回招财猫形态,弄得滋皱着眉头在家里四处张望,说好奇怪啊,刚才怎么看到不认识的人影了呢。

 

要不是懒得听丙那家伙说三道四,他肯定又跑去八原喝酒了。现在堂堂大妖却缩在普通动物的躯壳里,穿过三两成堆的学生,慢吞吞地往学校走去,真是岂有此理,谁听说过猎物居然要猎手次次去接的。

 

啊,看到了。他在一棵繁茂大树下停步,化作人形抱臂倚着树干,远远看着人类少年与他的人类同伴笑闹成一团。戴眼镜的女孩和那个叫西村的正在斗嘴,夏目笑着在一旁劝架,田沼帮多轨拎着书包,正一脸认真地和北本交流着什么,身边不时有走过的同学向他们打招呼和道别。人类高高低低的欢声笑语融进黄昏的风里吹向他。

 

斑看了片刻,觉得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结束不了,就转身自顾自走了。妖怪不想被人类看到时,就算是人形也可以如同隐身。他交替走过夕阳余晖与树冠阴影,在这时明时暗中,他听到身后传来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真是的,老师等等我啊,明明是来接我的,自己怎么走得那么快。”夏目弯腰扶着膝盖喘气,斑垂眼望着他,正对上他抬起头时带笑的眼眸。

 

“西村他们说要去附近买烤玉米吃再回家,老师一起来吧。”

 

他正要同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左拳一砸右手掌心,坚定地摇摇头:“不行!塔子最近在学新的炸肉排做法,品相不好的都会给我吃,要是回去晚了她扔掉怎么办!”

 

夏目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微笑起来。

“那老师先回家吧,要我带烤玉米给你吗?”

 

“当然要!”真是的,这算什么问题。

 

“好吧,那老师在家等我哦,我很快就回去。”

还是一如既往婆婆妈妈的,斑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我很快就回去。”少年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这个寻常的傍晚,在这棵不知名的树下向他许一个温柔又坚定的承诺。如果是人类的话,在这种时候会回答些什么呢?斑不知道,所以他还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和语气,都说了我知道了。

 

课后补习结束的时间比平常晚一点,斑回到藤原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中级、河童和丙他们聚在院子里,说是要为最近复习辛苦的夏目大人洗尘。他难得地没有见酒就扑上去,告诉他们夏目马上就回来,就熟门熟路地进屋去了。

可惜的是塔子今天没有炸肉排,他失望地长叹一声,打开夏目房间的窗户,靠着窗框发呆。

 

明月流金,天星穿云,晚风拂过窗前风铃,送来花鸟草木絮絮低语,万物有灵。八原的妖怪们在院里席地而坐,铺展酒宴,楼下炖了很久的汤飘来诱人香气。夏蝉鸣声中,斑听到夏目拎着烤玉米走进房间,微焦的甜味热乎乎地蒸腾起来,他一定是跑着回来的。

 

他再次吻他时想,那就再多一个漫长的瞬间吧。

 

-END-

 

*标题来自《万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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